他手機上收到一條信息,是林靜的號碼,林靜在信息裏說,請一天假。她沒說因為什麼,北憂的第一感覺是林靜病了,這小丫頭一個人孤零零在這城市裏生活,身邊又沒有親人,就像現在的自己,估計就算有一天躺在出租屋床上,一病不起,死了,也不會有人來知道、關心。
他有些不踏實,撥了林靜電話,林靜說話的口氣不像生病:“我身體好著呢,沒有病!倒是你,被我短信吵醒了罷?瞧你講話這樣有氣無力,是不是晚上又做夢了?”
北憂稍微放心,他想林靜說的沒錯,自己是做夢了,這夢是在那張又軟又大的沙發上做的。
方北憂似夢似醒地感覺自己像是躺在那張柔軟舒適的大沙發上,他甚至一轉頭,就可以清晰看到擺在茶幾上一隻玻璃杯子,那是昨夜郝夢倒了水放在那裏的,自己一口沒喝;還有牆上一幅畫,也跳進他的視線,過分真實得仿佛畫中一切正在此刻發生著;他還看見了Boney,站在地板上,兩隻黑眼睛注視著他。總而言之,他可以清楚看到房間裏一切事物。
北憂十分通曉明白,這是夢魘,在他早不是第一次。迷信的講法是“鬼壓身”,據說臨睡前在枕頭下放一把剪刀,可以破解,他照做過,無濟於事。通常在這時候,北憂希望有一個人可以來推醒自己,蘇小玫還沒有瘋狂失去理智之前,她是理所當然的人選,他盡量聲嘶力竭地叫,嗓子都喊啞了,他還努力翻身,努力抬頭,感覺心髒幾乎爆炸,一切全是白費力氣。
這天的這個清晨,當他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又一次進入夢魘,他放棄掙紮,任憑整個身心向下墜落,墜向那更深不能自拔的夢境。
是三十三中,方北憂像是散步,踱在那條他曾走過無數次的校園小路上,天空微雨,一點兩點的,仿佛是幾隻吃壞了肚子的麻雀盤旋在他頭頂屙屎撒尿,他抬頭看,天空出著太陽,這太陽漸漸被雲層遮蓋住,雨才密集起來,可是雨點無力,沒有分量,雪花一般在空中悠蕩。
北憂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裏,為什麼校園裏除了他再無一人。但他愛惜自己在這裏的一切回憶,舍不得就這樣毫無收獲跳出來,便在這條並不算長的小路上往來踽行。
太陽又出來了,這雨還沒有停的意思,小路一頭有個扇形的出入口,從那口出來,是個小斜坡,這時候忽然從這裏冒出許多人來,紛紛披著五顏六色的雨衣,大部分沉默走路,隻有一男一女,並行談笑,北憂看這女孩子的臉,正是十八歲時的郝夢,身旁的男生,胖到不成樣子,這張臉他也再熟識不過,就是賈震。
北憂上前和郝夢說話,郝夢像不認識他,僵持了一會,才恍有所悟:“我想到了,你是方大才子,中國新詩的曙光!久仰!不過你好像消失很長時間,所以最近那個小屁孩號稱要做北憂第二,就是文學社長,你知道的,大家都叫他小屁孩。”
說著,旁邊的胖子不高興了,嫌惡得直嚷:“滾開,滾開!”
這胖子脖子上長一顆賈震的腦袋,很顯然他不是賈震,否則不會連自己最要好的朋友都不記得。說話也不像,賈震喜歡在句法裏夾雜文言詞彙,這是他寫武俠小說落下的毛病。
北憂簡直是受了天大委屈,郝夢說自己消失了,這胖子趁他不在,等於乘虛而入,也許還使了什麼法子,毀掉郝夢對自己的記憶。北憂自認不是莽夫,說話做事全憑智慧,這時候便挑釁道:“我不會滾,你如果會,就先示範來讓我看看。”
那胖子被激怒,扯住北憂衣領,揚手就是一拳,又使蠻力推搡開他,北憂腳不留神,跌倒的身體翻滾兩米開外,胖子哈哈大笑,那聲氣稀裏嘩啦,飄上去,再落下來,尖聲細嗓,像隻叫春的大公鴨子。
北憂因為對方先對自己動手,可以再不顧忌,他身體經過剛才的碰撞,竟不覺得痛,惟一痛的是心,他從地上跳起來,去擰胖子的耳朵,身體也撲了上去,扭打起來,自己給雨淋濕的頭發,剛才倒地,沾了不少濕泥,大刺刺聚作幾塊,更顯示出他難以自抑的憤怒。
他們兩個男人早糾纏在雨中的泥土地上,邊打邊咒罵,愈罵愈難聽,這胖子像是渾身有使不完的力氣,北憂想這人轉世投胎,一定有資格做牛,他由此想到了自己,他希望下輩子可以做一隻鳥,可以自由自在去飛,可以發出悅耳的鳴叫,千萬不要再做人了。
他放棄反抗,整個身體躺在潮濕的泥土地上,目光所及圍著黑壓壓一圈子人,指手劃腳,郝夢夾雜其中,滿臉木然,他覺得自己幾乎要崩潰了,胖子的拳頭再次襲來,這拳不偏不倚,正落在方北憂的鼻子上,拳頭幾度抬起、落下,這撲麵而來的痛擊毫不留情把他打回殘酷的現實。
他睜開眼,感覺自己流了眼淚,臉上濕漉漉的,卻是Boney在舔他,見北憂醒來,不舔了,臥在沙發裏,目光投向的地方,是牆壁上懸掛的那一幅《深秋的梧桐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