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1 / 1)

一些不易察覺的失去正侵蝕著我們,漸漸的父親每日起床的次數開始減少,他的崛起對我們來說開始變成了奢求,因為他的話越來越少,動作也越來越單調。他開始抗拒藥物。經常會拿起鏡子,然後看著自己虛弱的樣子,唉聲歎氣。這短時間裏,我仿佛回到了幼年,大部分的時間都陪伴在他的身邊。偶爾夏仁和佳音會前來慰問幾番,透過他的眼神,我看到父親無以言表的悲憫與強顏歡笑。夏仁也經常通過莎莎打電話詢問他葉伯伯的情況,我如實說著,他認真聽著,然後便是禮貌性的安慰,我表示感謝,掛掉電話。

這天,正是農曆的六月份,天氣漸漸燥熱起來,房外,知了的煩人叫聲此起彼伏的嚷著。田間,農民伯伯們正扛著鐵鍬沿著田埂四處晃悠。孩子們則冒著烈日在小溝裏釣著青蝦。

“凡!扶我起來,帶我出去走走!”父親看著我,說著。他的臉色從未有過的慈祥,臉部的膚色變得緊繃而光滑。說話也順暢了許多。沒等我過去,他自己倒站了起來。我的腦海中一些不好的念頭開始閃現,我忍住悲傷,不願相信這是人們常說的回光返照。他執意不用我扶他,然後和我走在烈日下,向廣袤的田野走去。

走出稻場,向長滿茂密雜草的田埂走去。我為父親開道,他在後緊緊跟隨,炎熱的陽光早已讓我大汗淋漓,可我回過頭去看父親的臉龐,絲毫沒有看到汗水,我的心咯噔了一下,就繼續走著,此刻,我不知如何才能和父親接上話題,我在等著他和我說一些他想說的話。“看著點!凡!我小的時候最怕走這樣的路了。會突然冒出一條蛇的!我在見麵吧!”父親關切的對著我說道。我說了沒事便繼續帶他走著,打算和他一起去高速路邊的石墩上坐坐。

車流竄動,揚起路邊匝道旁的石榴樹葉和石榴花...我和父親坐在這裏,靜靜的看著。我第一次看見父親拿出一包未開封的香煙,然後極不熟練的打開,點燃。像是一個老翁,矗立在那裏,然後父親開始說著一些他記憶裏的東西,他說:“這顆石榴樹是你爺爺年輕的時候種下的。如今高速公路卻天天吵鬧著打擾這顆年久的樹,哎!很多東西都不是一成不變的!對吧?我的兒子!”我看著他動情的說著,不忍插話,於是點頭表示肯定就就繼續認真的在聽。他由於極少抽煙,此刻咳嗽起來,我示意他扔掉香煙後,他接著說:“你看看這條路,糟蹋了那麼多的田啊!現在的農村,要不是過年,平時很少有青壯年在家!都出去打工了!以後,我要是走了!你就和你母親留點農田,自己種點口糧啊,蔬菜啊什麼的。別買!自己的吃的放心!聽到沒?”父親看著我,那份對我們的熱愛早已超越了此刻的太陽。我連連點頭。他又接著說:“想當年,我在民兵營的時候,還是個副班長咧!哈哈!當年的那些人怕是我要先走了!現在的人不像我們那會了!農村還好!你看看電視裏的那些人!整天為了錢毫無信仰!我至今還記得年輕的時候,堂屋上掛著的毛主席和周總理的畫像咧!兒子!我告訴你,這個沒什麼了不起!別看我大字不識幾個,我依舊能夠滾瓜爛熟的背誦出毛主席的沁園春-雪呢!你聽好了北國風光,千裏冰封,萬裏雪飄。望長城內外惟餘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欲與天公試比高。須晴日,看紅裝素裹分外妖嬈。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

父親依靠在我的肩膀上,雙手早已垂落。這次他食言了!他並沒有全部記得這首偉大的詩詞,而後,睡去...我留著淚,讓他安靜的依偎在兒子的身畔。等到一陣風吹來,我背起他回家.....

風,把泛黃的稻穗壓的低低的,我走在及腰的稻穀田,淚水早已模糊了視線,感覺自己像是一艘沒有船桅的孤舟四處漂流。當我漂流到家門口的時候,母親見狀後,早已泣不成聲。父親的突然離世讓我此刻真正的明白,原來當一個人真正明白什麼叫是死亡的時候,才真正開始懂事。想到人生本來就是一場為了體驗而進行的漫長旅途,一場沒有標準答案的隨堂測驗,一場喜怒哀樂不斷循環播放的音樂會,什麼都不想說了,就過下去吧,沒有停不下來的絕望,幸好最後還有死亡,讓一切絕望和疼痛清零。

此刻,我將謹記父親的教誨,繼續留在我那偉大的農村!我將要和他一起生長,一起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