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遼東府進京城,攏共隻有一條官道,這官道枝枝蔓蔓的,又延出幾條路來,這都是當年老皇爺北閥修出來的運糧路,就算是過了上百年,仍是平坦坦的一條條大路,連荒草都難生,據說早些年沿著這條路往坡下走,還能撿到身著甲胄的屍骨,那骨頭早辯不清模樣,那甲胄也早看不清是遼人的,漢人的,遼東人心善,若是見著了,定不讓那枯骨再受風塵,定要找個地方,淺淺的蓋上一層黃土,埋了。
這路上行路的、走鏢的,趕車的、擔柴的自有這條路,就沒斷過人。
許櫻在馬車裏頭躺著,聽見外麵不斷的人聲,嘴角慢慢有了一絲的笑意,恍恍惚惚的竟憶起自己父喪後隨母進京時的光景,那辰光自己年紀幼小,自幼養尊處優竟不知父已喪,自己又無親生兄弟,此番孤女寡母進京會是何等光景,母親是書香門第大家閨秀出身,自小倍受父母疼愛,嫁給父親後又隻在老宅伺候祖母不到一月,就隨父親赴了外任,父親也無有通房妾室給她添堵,竟把她養得跟美人燈一般,經不起一點挫磨,隻知道傷懷夫君早喪,對回大宅之後的日子全無半點成算。
後來呢……
許櫻憶到此處,嘴巴裏竟滿是苦澀……
“老太太,您忍忍,就快要到城裏了,五爺就要來接您了……”
五爺……許櫻又憶起自己產子,懷抱嬰孩時的情景,那一時一刻,竟覺得拿天下的珍寶來換,她都不換的,可轉眼間嬌兒便被抱走,一輩子沒叫過自己一聲娘,如今若非自己老邁不堪行將就木,他怕是連提都不會提接自己到身邊侍奉的話吧。
怪誰呢?怪她不該不肯聽祖母的話嫁個傻子為妻,還是怪母親生性軟弱被謀奪了私房不說,連嫁妝都保不住,沒幾年就去了,留下她一介孤女少人教養?隻能靠著尖酸刻薄掙臉麵苦渡時光?眼見刀架在脖子上,仍舊不肯低頭,抓住了那狠心的賊倒當成是救命的稻草一般,隨那賊私奔而去,渾忘了聘為妻奔為妾,一輩子做人外室,連兒子都不能親自撫育,倒教他認他人為母不認親娘。
她這一世倒是衣食無缺,回想起來竟沒有抬起頭來做人的一天,過得全都是不見天日的日子,如今這一聲聲老太太竟像是催命符一般,聲聲刺耳難聽……
她許櫻大半輩子回想起來,竟像是一場夢一般,隻不過人做的是美夢,她做的這是噩夢一場……
如今好了,這夢要醒了,醒了……
外麵的婆子叫了兩聲老太太,見無人應,掀開簾子一看,裏麵的老太太盤腿而坐,閉目養神一般,婆子壯著膽子一推,老太太緩緩倒了下去,再沒了氣息。
“啊!”許櫻一聲尖叫,倒嚇得在馬車裏小聲說話的仆婦、丫環俱都一愣,卻不知許櫻睜眼瞧見她們,也是受驚不小。
她伸手看看自己的手,不是枯枝般的蒼老,而是小孩子白嫩嫩的小手,再看向跟前的丫環仆婦,竟都是父親在遼東任職時的老人兒,這些人後來呢……像是霧一樣的全散了吧?
“梔子姐呢?梔子姐呢?”這些人的名姓,許櫻誰都憶不起來,隻記得一個要緊的名字,梔子姐呢?
許櫻的母親許楊氏見女兒迷迷瞪瞪睡醒了一覺,像是被夢魘到了一般,也收拾起自己的傷心,摟著女兒哄了起來,“娘的心肝這是怎麼了?莫不是夢裏夢到了你梔子姐偷你的糖吃?”梔子是許楊氏的心腹陪嫁丫環,隻因受了風寒吃了藥,正在後麵的馬車裏捂汗呢,這事兒許櫻也是知道的。
“停車!快停車!”許櫻大聲地喊道,“梔子姐不是風寒!快停車!”
伺候許楊氏的老嬤嬤姓張,梔子正是她嫡親的侄女,見許櫻這麼喊張嬤嬤眼皮就是一跳……“姑娘您這是夢魘著了……”
“還是停車讓姑娘看一眼梔子吧,姑娘看一眼許就安心了。”許楊氏的另一個陪嫁丫環百合說道。
許櫻瞧了一眼百合,這才憶起她的名字,“百合姐,你隨我去見梔子姐。”
百合看了許楊氏一眼,見許楊氏幾不可見的點了點頭,這才牽拍了拍車門,示意車夫停車,用兜帽蓋住了頭,牽著許櫻的手下了馬車,彼此許櫻不過七歲,還是個小小女童,她心裏又急得如火焚一般,顧不得許多,下了馬車也不顧路上閑人多,隻是往後車跑去,百合又顧著她,又顧著自己不要被輕薄之徒看去,踉踉嗆嗆差點跌倒,許櫻到了後車,不等百合抱她上去,自己把著車轅子就往上麵跳,倒把趕車的車把式嚇了一跳,見她身量不高,雖一身華服卻掩不住稚氣,小小女孩一個,也顧不得許多,伸手抱了一下她,許櫻這才沒有跌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