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許你把人家的孩子帶壞了。”老晉也帶點取笑他的意思。

維杉惱了,惱什麼他不知道,說不出所以然。他不高興起來,他想走,他懊悔他來的,可是他又不能就走。他悶悶地坐下,那種說不出的窘又侵上心來。他接連抽了好幾根煙,也不知都說了一些什麼話。

晚飯時候孩子們和太太並沒有加入,少朗的老派頭。老晉和少朗的太太很熟,飯後同了維杉來到東院看她。他們已吃過飯,大家圍住圓桌坐著玩。少朗太太雖然已經是中年的婦人,卻是樣子非常的年輕,又很清雅。她坐在孩子旁邊倒像是姊弟。小孫在用肥皂刻一副象棋——他爹是學過雕刻的——芝低著頭用尺畫棋盤的方格,一隻手按住尺,支著細長的手指,右手整齊地用鋼筆描。在低垂著的細發底下,維杉看到她抿緊的小嘴,和那微尖的下頦。

“杉叔別走,等我們做完了棋盤和棋子,同杉叔下一盤棋,好不好?”沅問他。“平下,誰也不讓誰。”他更高興著說。

“那倒好,我們辛苦做好了棋盤棋子,你請客!”芝一邊說她的哥哥,一邊又看一看小孫。

“所以他要學政治。”小孫笑著說。好厲害的小嘴!維杉不覺看他一眼,小孫一頭微鬈的黑發讓手抓得蓬蓬的。兩個伶俐的眼珠老帶些頑皮的笑。瘦削的臉卻很健碩白皙。他的兩隻手真有性格,並且是意外的靈動,維杉就喜歡觀察人家的手。他看小孫的手抓緊了一把小刀,敏捷地在刻他的棋子,旁邊放著兩碟顏色,每刻完了一個棋子,他在字上從容地描入綠色或是紅色。維杉覺著他很可愛,便放一隻手在他肩上說:“真是一個小美術家!”

剛說完,維杉看見芝在對麵很高興地微微一笑。

少朗太太問老晉家裏的孩子怎樣了,又殷勤地搬出果子來大家吃。她說她本來早要去看晉嫂的,隻是暑假中孩子們在家她走不開。

“你看,”她指著小孩子們說,“這一大桌子,我整天地忙著替他們當差。”

“好,我們幫忙的倒不算了。”芝抬起頭來笑,又露著那排小牙,“晉叔,今天你們吃的餃子還是孫家篁哥幫著包的呢!”

“是麼?”老晉看一看她,又看了小孫,“怪不得,我說那味道怪頑皮的!”

“那紅燒雞裏的醬油還是‘公主娘娘’禦手親自下的呢。”小孫嚷著說。

“是麼?”老晉看一看維杉,“怪不得你杉叔跪接著那塊雞,差點沒有磕頭!”

維杉又有點不痛快,也不是真惱,也不是急,隻是覺得窘極了。“你這晉叔的學位,”他說,“就是這張嘴換來的。聽說他和晉嬸嬸結婚的那一天演說了五個鍾頭,等到新娘子和儐相站在台上委實站不直了,他才對客人一鞠躬說:‘今天隻有這幾句極簡單的話來謝謝大家來賓的好意!’”

小孩們和少朗太太全聽笑了,少朗太太說:“夠了,夠了,這些孩子還不夠皮的,你們兩位還要教他們?”

芝笑得仰不起頭來,小孫瞟她一眼,哼一聲說:“這才叫做女孩子。”她臉漲紅了瞪著小孫看。

棋盤,棋子全畫好了。老晉要回去打牌,孩子們拉著維杉不放,他隻得留下,老晉笑了出去。維杉隻裝沒有看見。小孫和芝站起來到門邊臉盆裏爭著洗手,維杉聽到芝說:

“好痛,剛才繩子擦破了手心。”

小孫說:“你別用胰子就好了。來,我看看。”他拿著她的手仔細看了半天,他們兩人拉著一塊手巾一同擦手,又嘰嘰咕咕地說笑。

維杉覺得無心下棋,卻不得不下。他們三個人戰他一個。起先他懶洋洋地沒有注意,過一刻他真有些應接不暇了。不知為什麼他卻覺著他不該輸的,他不願意輸!說起來真好笑,可是他的確感著要占勝,孩子不孩子他不管!芝的眼睛鎮住看他的棋,好像和弱者表同情似的,他真急了。他野蠻起來了,他居然進攻對方的弱點了,他調用他很有點神氣的馬了,他走卒了,棋勢緊張起來,兩邊將帥都不能安居在當中了。孩子們的車守住他大帥的腦門頂上,吃力的當然是維杉的棋!沒有辦法。三個活龍似的孩子,六個玲瓏的眼睛,維杉又有什麼法子!他輸了輸了,不過大帥還真死得英雄,對方的危勢也隻差一兩子便要命的!但是事實上他仍然是輸了。下完了以後,他覺得熱,出了些汗,他又拿出手絹來剛要揩他的腦門,忽然他呆呆地看著芝的細鬆的頭發。

“還不快給杉叔倒茶。”少朗太太喊她的女兒。

芝轉身到茶桌上倒了一杯,兩隻手捧著,端過來。維杉不知為什麼又覺得窘極了。

孩子們約他清早裏逛北海,目的當然是搖船。他去了,雖然好幾次他想設法推辭不去的。他穿他的白嗬褲子葛布上衣,拿了他草帽微覺得可笑,他近來永遠地覺得自己好笑,這種橫生的幽默,他自己也不了解的。他一徑走到北海的門口還想著要回頭的。站崗的巡警向他看了一眼,奇怪,有時你走路時忽然望到巡警的冷靜的眼光,真會使你怔一下,你要自問你都做了些什麼事,準知道沒有一件是違法的麼?他買到票走進去,猛抬頭看到那橋前的牌樓。牌樓,白石橋,垂柳,都在注視他——他不痛快極了,挺起腰來健步走到旁邊小路上,表示不耐煩。不耐煩的臉本來與他最相宜的,他一失掉了“不耐煩”的神情,他便好像丟掉了好朋友,心裏便不自在。懂得吧?他繞到後邊,隔岸看一看白塔,它是自在得很,永遠帶些不耐煩的臉站著——還是坐著?——它不懂得什麼年輕,年老。這一些無聊的日月,它隻是站著不動,腳底下自有湖水,亭榭鬆柏,楊柳,人——老的小的——忙著他們更換的糾紛!

他奇怪他自己為什麼到北海來,不,他也不是懊悔,清早裏鬆蔭底下發著涼香,誰懊悔到這裏來?他感著像青草般在接受露水的滋潤,他居然感著舒快。奢侈的金黃色的太陽橫著射過他的輝焰,湖水像錦,蓮花蓮葉並著肩挨擠成一片,像在爭著朝覲這早上的雲天!這富足,這綺麗的天然,誰敢不耐煩?維杉到五龍亭邊坐下掏出他的煙卷,低著頭想要仔細地,細想一些事,去年的,或許前年的,好多年的事——今早他又像回到許多年前去——可是他總想不出一個所以然來。“本來是,又何必想?要活著就別想!這又是誰說過的話……”

忽然他看到芝一個人向他這邊走來。她穿著蔥綠的衣裳,裙子很短,隨著她跳躍的腳步飄動,手裏玩著一把未開的小紙傘。頭發在陽光裏,微帶些紅銅色,那倒是很特別的。她看到維杉笑了一笑,輕輕地跑了幾步湊上來,喘著說:“他們租船去了。可是一個不夠,我們還要雇一隻。”維杉丟下煙,不知不覺地拉著她的手說:

“好,我們去雇一隻,找他們去。”

她笑著讓他拉著她的手。他們一起走了一些路,才找著租船的人。維杉看她赤著兩隻健秀的腿,隻穿一雙統子極短的襪子,和一雙白布的運動鞋;微紅的肉色和蔥綠的衣裳叫他想起他心愛的一張新派作家的畫。他想他可惜不會畫,不然,他一定知道怎樣的畫她——微紅的頭發,小尖下頦,綠的衣服,紅色的腿,兩隻手,他知道,一定知道怎樣的配置。他想象到這張畫掛在展覽會裏,他想象到這張畫登在月報上,他笑了。

她走路好像是有彈性地奔騰。龍,小龍!她走得極快,他幾乎要追著她。他們雇好船跳下去,船人一竹篙把船撐離了岸,他脫下衣裳卷起衫袖,他好高興!她說她要先搖,他不肯,他點上煙含在嘴裏叫她坐在對麵。她忽然又靦腆起來低著頭裝著看蓮花半晌沒有說話,他的心像被蜂螫了一下,又覺得一陣窘,懊悔他出來。他想說話,卻找不出一句話說,他盡搖著船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她才抬起頭來問他說:

“杉叔,美國到底好不好?”

“那得看你自己。”他覺得他自己的聲音粗暴,他後悔他這樣尖刻地回答她誠懇的問話。他更窘了。

她並沒有不高興,她說:“我總想出去了再說。反正不喜歡我就走。”

這一句話本來很平淡,維杉卻覺得這孩子爽快得可愛,他誇她說:

“好孩子,這樣有決斷才好。對了,別錯認學位做學問就好了,你預備學什麼呢?”

她臉紅了半天說:“我還沒有決定呢……爹要我先進普通文科再說……我本來是要想學……”她不敢說下去。

“你要學什麼壞本領,值得這麼膽怯!”

她的臉更紅了,同時也大笑起來,在水麵上聽到女孩子的笑聲,真有說不出的滋味,維杉對著她看,心裏又好像高興起來。

“不能宣布麼?”他又逗著追問。

“我想,我想學美術——畫……我知道學畫不該到美國去的,並且……你還得有天才,不過……”

“你用不著學美術的,更不必學畫。”維杉禁不住這樣說笑。

“為什麼?”她眼睛睜得很大。

“因為,”維杉這回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了,他低聲說:“因為你的本身便是美術,你此刻便是一張畫。”他不好意思極了,為什麼人不能夠對著太年輕的女孩子說這種恭維的話?你一說出口,便要感著你自己的蠢,你一定要後悔的。她此刻的眼睛看著維杉,叫他又感著窘到極點了。她的嘴角微微地斜上去,不是笑,好像是鄙薄他這樣的恭維她——沒法子,話已經說出來了,你還能收回去?!窘,誰叫他自己找事!

兩個孩子已經將船攏來,到他們一處,高興地嚷著要賽船。小孫立在船上,高高的細長身子穿著白色的衣裳在荷葉叢前邊格外明顯。他兩隻手叉在腦後,眼睛看著天,嘴裏吹唱一些調子。他又伸隻手到葉叢裏摘下一朵荷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