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生意。”
“別開玩笑，你在香港做大學教授好好的。”
“我當煩了，想換工作。”他生氣地說。
安瑤一愣，知道他的牛脾氣，不出聲。
電話鈴上天入地那樣響了起來。
是朱智良律師。
“你們終於見了麵。”
“在你非常刻意的安排下，該次會麵似乎無可避免。”
“你可了解他的憂慮？”
“不，我不明白。”
“那是我們之間的私事，與旁人無關。誰告訴你我的行跡？”她怒問。
“劉先生。”
阿威，她沉默。
“你目前是獨身，你們是沒有血緣關係的兄妹。”
這話明了，她氣極，“我知道了。”掛斷電話。阿威的電話隨之而來，“怎麼，你倒入了戲？”她輕笑。
“瑤瑤，我對你是真心。”
她“嗤”一聲笑出來。
“別笑，你哥哥居心叵測。”
“那也是我哥。”她歎口氣，“阿威，我們並無情意。”
她的電話被人奪走，是白羽川，他的臉色鐵青，“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他朝她怒吼。
“哥，你生什麼氣？”
“你明知故問。”
她不曉得。
“哥，我累了，我回去了。”她起身。
他拉住她，“我背你。”
“不要！”
“上來，”他不由分說，“我是怕你睡死在馬路邊，丟你哥哥的臉麵。”
她爬上他的後背，熟悉的後背，她將頭輕輕枕在他的脖間，呼吸輕盈。
“哥，你太衝動。”
“我已經錯過太多，不想再錯過。”
他背她上樓，也不理月黑不黑，風高不高，她跳上床，昏睡過去。
半夜醒來，覺得渾身膩答答，才發覺南國之夏已經來臨。
少女時精力充沛，至愛在深夜偕友人在這種天氣散步，坐在粵人俗稱雞蛋花的樹下，
聽那淡黃色喇叭形半開花朵巴嗒巴嗒地跌落地上。
不要再想過去的事了，安瑤。
至愛是安瑤大學時的舍友，同進同出，跟個連體人一樣，至愛是早結了婚的，聽她說婚後的甜蜜與辛酸，兩人之間似乎有一層無形的膜隔著。
至愛明天要同兩個孩子去選購夏季衣裳。
許多母親喜歡帶著孩子到服裝店試穿衣服，她卻不讚成。
這還了得，自六七歲始就對牢鏡子照照照，什麼誌氣都照光，怕隻怕到了三四十歲，
除了照鏡子本領，什麼都不懂。
一向都是至愛買什麼，琪琪穿什麼。
至愛為女兒選購的衣服，以大方為主，童裝設計也有極花哨極妖冶的，小裙子上釘
七隻蝴蝶結之類，至愛統統搖頭。
中午她到熟悉的店鋪去買衣服。
店員知她口味，笑道：“那一堆太漂亮，常小姐你不會喜歡，我替你挑了好些白色
線衫出來，還有，有雙深藍帆布鞋也合你意。”
付賬的時候，簡直不相信兩個孩子一季衣裳要這種價錢。
至愛惆悵地說：“這麼貴……”
“不貴了，常小姐，隔壁一件童裝是我們半個月薪水呢。”
“有人買嗎？”
“怎麼沒有，一捆一捆抬回家。”店員啜輟嘴。
至愛歎息，為什麼至今還有人說錢沒用錢不好，嗄，為什麼？
說時遲那時快，一個人影閃進來。
店員連忙迎上去，“馮小姐，你來了。”
當然，馮季渝也是這爿童裝店的常客。
都自稱小姐，都有孩子，這是什麼世界？
馮季渝今天正式穿上鬆身衣服，頭發往後攏，堪稱最美麗孕婦之一。
至愛朝她笑笑。
店員樂了，“兩位是認識的？好極了，難怪你們不約而同給女兒穿藍同白。”
至愛輕輕說：“其實我不是不喜歡粉紅色。”
馮季渝也微笑，“那是英國皇太後穿的顏色，我們哪有資格那般與世無爭。”
忽然合拍了。
一定是朱女通風報訊，解開馮季渝心頭之結。
至愛看看腕表，見時間未到，便選了三數件嬰兒服，叫店員包起來。
又猶疑了，此時送禮，適不適合？
店員知情識趣，“是送給馮小姐的吧。”
至愛輕輕點點頭。
馮季渝馬上接過，“啊，謝謝，謝謝。”
至愛這才發覺，她是多麼寂寞，以及多麼希祈有人關懷。
世俗眼光不接受她吧，至愛是過來人。
至愛不想刹時間與她混熟，朝她點點頭便離去。
傍晚琪琪發牢騷：“我的同學李小麗有件花襯衫，領子背後有條繩辮，辮尾還有一
隻花邊蝴蝶結。”
至愛不出聲，隻是喝咖啡。
“我為什麼次次隻穿白襯衣？”
至愛看著女兒，忽然很刻薄地說：“因為我家不是馬戲班。”
琪琪立刻知道媽媽不滿意，撇撇嘴，走開。
安康過來請教功課，看母親一眼，問：“會不會對琪琪太苛刻？”替妹妹說項。
至愛瞪兒子一眼：“此時放鬆，將來就來不及了。”
門鈴一響，有人送鮮花糖果上來。
至愛一看便知道是馮季渝回禮來了。
安康不知緣由，因問：“媽媽有人追求你？”
至愛訕笑他：“將來你追求女孩子才用鮮花糖果好了。”
現在外頭那班出來泡的男生不知多精明，哪裏肯花這種冤枉錢。
“媽媽你沒人追？”
至愛攤攤手，聳聳肩，坦白承認：“一人也無。”
“那麼，”安康問，“你會不會覺得寂寞？”
“現在不，”至愛坦白地說，“現在忙得連歎息的時間也沒有，將來吧，將來也許
會，等你們長大，離我而去之際，我也許會覺得寂寞。”
“但是我們永遠不會離開你。”安康肯定地說。
這真是至愛所聽過最動聽的謊言，而且小小安康並不知道他此刻是在打訛語。
至愛握住他的手，將來這隻手也許不會那麼容易握得到，“不要緊，媽媽年紀大了，
還可以回到校園去，媽媽一直向往有個博士頭銜。”
安康皺上眉頭，他不止一次聽到大人說要重返校園，他雖不至於討厭上學，卻也覺
得成年人匪夷所思。
他想速速長大，脫下校服，穿上西裝，分擔母親的憂慮，照顧妹妹。
那日在教堂見過的小女孩，他約莫了解到她是什麼人，如果她是琪琪的妹妹，那麼，
也即是他的妹妹，將來，假使董阿姨同他父親結婚，董阿姨生的混血兒白白，也是他的
妹妹。
他是大哥哥。
安康樂意扮演這樣的角色。
他伸手摸摸母親的鬢角。
至愛警惕，這一把青絲終有一日會轉白。
人類的命運真堪悲。
安康看到媽媽眼內悲愴的神色，知道媽媽怕老。
他說：“別擔心，媽媽你還年輕。”
至愛拍拍他屁股，笑道：“談話結束。”
她回到臥室，攤開日報副刊，每天要忙到晚上才能讀早報，這算是什麼生涯。
簡直是狗一般的日子。
至愛喜歡讀副刊上專欄，天天追，同那些大大小小作家們混得爛熟，他們做過些什
麼，人生觀如何，她全一清二楚，有一位作者最近榮升人父，筆調忽爾悲天憫人，另一
位失戀，整個天空變為灰黯……
許多是老生常談，不過不要緊，讀者們日常生活又何嚐不是時彈舊調。
可是正當享受，琪琪進來搶奪她手中報紙。
至愛並沒有撥開女兒的手。
她很看得開，如常夏說：“現在孩子要你陪，便盡情糾纏，過些日子，沒處找他們
的影子。”
“一個旅行去、找伴去、跳舞去，叫他們在父母身邊，也不能夠。”
至愛自副刊世界裏走出來。
抱著琪琪，一同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