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看看你。”他說。
“有什麼好看的?”她問,“我還不是就這個樣子。”
真的,有什麼好看,她還年輕,長得很美,穿著一套白色細麻的衫裙,金色涼鞋,與一般打扮時髦的女子沒有任何分別。
時勢早已變了,現在的歡場女角早已不是杜十娘,看看美伊。她在這裏多健康快樂。
她說:“喝白蘭地好不好?”
他點點頭。
“你知道一切怎麼算?”她問,“很貴的。”
來了,“他付得起。”他賭氣的說。
她笑,“這對白多像文藝小說,他當然喜歡你在這裏多花一點。他是老板,沒有不歡迎顧客的。”
“我不是外行,早打聽過了,小姐坐台子,每人每十五分鍾是一百塊錢,”
“是的,”她笑,“你叫四個小姐陪你坐兩個鍾頭,是什麼價錢?”
“四乘四乘二十,三百多,開兩瓶酒,一千塊總可以走了吧。”他還是氣。
“是的。”美伊還是那個笑容,“你一個月可以來幾次?來了又怎麼樣呢?”
“他真不明白,你竟然會是這地方的老板娘。”
“他運氣好,早上岸,”她含笑說,“你聽過一般人的俗語吧?我便是他們口裏所謂撈得風生水起的紅牌阿姑。”
“你不像。”他終於說。
“誰的額頭上簽了字呢?”她問。
“你是……撈女?”
“當然是。”她笑笑,“他十四歲在這吧裏混,被選過酒吧公主,也被星探發掘過,入過黑幫,被闊佬包起過……這還不算撈女?你以為撈女是怎麼樣的?”
“你還這麼年輕……”他一口口的喝著拔蘭他說。
“做他們這一行的,現在不上岸,一輩子上不了岸。”她說,“不算年輕了,他已經二十六歲,現在出來做小姐都隻有十七八。”
“他聽說過。”他說,“社會真是……”
“社會,”她輕笑,非常溫文,“他卻不抱怨社會,他們不是都活得好好的嗎?他有錢,生活多采多姿,他不需要理會別人怎麼想。”
她打開手袋,拿出一隻金煙盒,抽煙的姿勢很純熟,眉梢眼角果然有種看破紅塵的感覺,她仰起頭,把煙以標準姿勢噴出來。
他喝著酒,他們替他添白蘭地。
他說:“你可以脫離這個環境,你可以再到學校去……”
她笑,把手放在他的手上,“家明,你不明白,是不是?你想打救風塵女於,你看小說看得大多。現在不是啼笑姻緣時代,他們並不苦,苦的是你們。”她嘴角閃出一絲嘲弄。
“他們苦?”他反問。
“當然,家明,知識對你有什麼益處呢?以你的收入,幾時才能自由呢,如今的社會並不崇尚讀書,如果他是一個工廠女工……你知道車一打牛仔褲多少錢?兩塊港市!如果他是一個女工,藍剛能到英國去嗎?”
“當然你是有理想的。”他說。
“家明!”她微笑。
“你的意思是,你一點悔意都沒有,你不想脫離這個環境。”他絕望的說。
“他在這裏發跡,他又在這裏發財,為什麼他要離開這裏?”她按熄了煙。
“他喝得太多了。”他說著放下酒杯。
“要橘子汁嗎?”她問他。
“不要。”他心口很悶,“他要走了。”
“他送你回去。”
“不用,結帳。”他招手叫侍者。
“他替你簽字。”她說。
“不用,你不能做蝕本生意。”他掏出皮夾子來。
侍役拿著小電筒照著帳單,他付鈔票。
美伊看著他,她仍然在微笑。
忽然之間他很傷心,他握著她的手,他說道:“你知道,小時候他在香港念中學,當時流行開舞會,為了這個他曾經去學過跳舞、他會華爾茲。”
她凝視著他,很忍耐很溫柔的聆聽著。
“但是他從來沒有跳過,”他說下去,“因為他沒有看中任何一個女孩子,他是一個笨人,對於舞伴,他是很挑剔的。”他的眼淚湧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