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裏,不知從何開始,滿地是郵差自玻璃門縫裏塞進來的信件,她拾得厚厚的一疊,放桌上,店內許多地方都結塵,她頓時忙得不亦樂乎。
尉遲君說:“我先走一步,公司裏有事。”
她抬起頭,很惆悵,這一陣子,有他在身邊,已成習慣,如今正經事已經辦完,他要忙他的去,她非常不舍得。想問一句“什麼時候再來”,又不好意思,隻好眼睜睜看著他離開。
一個多月不回來,頗有麵目全非的感覺。對許多事情一點興致也沒有。她不是個有長心的人,所以無心向學,沒法完成四年的大學功課。
也許劉玄說得對,她這樣子懶散,一日到黑,多麼乏味,絕對不是一輩子的營生……也許是這幾個星期心情不好……她必需振作起來,現在一切已經恢複正常。
隔壁店的女孩子紛紛過來打招呼。
“好嗎?擔心呢,以為你病了。”
“沒事吧?要入貨了,明年更難維持。”
她們真是可愛。
但她仍然愀然不樂,驅之不去的寒意籠罩了她的心頭,趁著鬧哄哄的時候媽媽已經把話說明白,她希望她快點結婚。她垂頭看自己的腿,她必需要振作起來,
但到心靈雖然願意,肉體軟弱得要死。
床旁邊的小書桌上放著一隻玻璃瓶子,裏麵插著大蓬的玫瑰花,清香撲鼻。
他對她看樣子是認真的——抑或這是他一貫作風?
劉玄不會對她認真吧?明知她是那樣的人,把她當個小把戲陪著散心是不壞的,弄出真感情來就不必了。
劉玄怎麼想?
“請問尉遲君在不在?”
“對不起,哪一位?”她問,“秘書認聲音的本事很差。”
“尉遲君飛新加坡去辦公事,怎麼?他沒同你說?有關遺囑的事——好緊張,就快揭盅了。”
她心一陣難過,任何人都難免吧,他對她競這麼冷淡。
“你的本事沒有令妹大嗬,抑或是令姊?恕我沒弄清楚,美伊現在二十四小時與他在一起,不過提醒你小心點,隻要美伊的指頭鉤一鉤,他又會回到她的身邊。”一陣狂笑。
這個十三點。
她說:“謝謝你消息,再見。”
難怪別人說,女性不可輕易主動亂找男生,這就是結果。
女人還在那頭狂笑,有人問她:“你笑完沒有,當心皺紋以幾何級數增加。”
她驀然停止笑,掛斷電話。
她不應反對劉玄接受他的追求,單是為享受,就應該接受,女人能有多少個好日子?有人追的時候,讓他追,高高在上,充扮一次女神,被寵壞的滋味太甜蜜,但願她也有機會嚐得到。
這樣一想,就覺得不必祀人憂天。有時候離開家,走得遠一點。更容易看清真相,這個距離是必需的,所以她喜歡旅行,可惜每次都一個人。
帶著感喟的心情來,又帶著感咱的心情走。
多了三皮箱的衣物。
尉遲君像是失蹤似的,她也沒有勇氣跟他聯絡,打到家,怕美伊諸多訕笑,打到他公司去,說不定他女秘書比美伊還要壞。
她把感情埋葬在內心,不露口風。一方麵劉玄打得火熱,這個形容詞雖然老土,是五十年代文言小說中的常用詞,但是此刻她竟想不出更好的字句來形容他倆。
他們幾乎二十四小時在一起,劉玄每夜兩三點鍾回家,早上八時又由他接到學校去,仿佛不需要睡眠,不知如何支撐。
家中什麼都不理了,衣服鞋襪一天一地,老說沒新衣服穿,把她自日本帶回來的新貨挑來挑去,嫌這嫌那,像一隻快樂的小鳥,蹦來蹦去,不知哪裏來的精力,她隻會得看牢她笑。
外表上她跟劉玄是很相配的,一個英俊,一個美貌,兩個人都那麼講究穿著,現在劉玄又帶著她到處玩,每一種新的玩意兒都學得混似爛熟,跳起舞來像兩隻花蝴蝶,據劉玄說,現在流行懷舊舞,以前不會的探戈狐步,現在都找專人來指導操練。
劉玄整個人是為吃喝玩樂而活著的,一個人的時間用在什麼地方一目了然,玄的成績斐然。
媽媽開始擔心。
她同她說過幾次,叫她勸劉玄。
她訝異,“不是你說的,什麼玩玩、散散心不要緊?”
“哪有這樣玩法的?”媽媽瞪她一眼,“日日夜夜都不見人,跟定他似的,名譽壞了,那將來怎麼過?”
她既好氣又好笑,“不是說現在也不計較這些嗎?”
“你盡管跟媽媽鬥嘴幹什麼?”她蹬足,“媽媽還不夠煩嗎?”
她歎氣,“她早就提出反對。”
媽媽不出聲。
“後來看到劉玄這麼快樂,真是難得的,就隨她去。”她又感慨的說。
她是因為自己沒有那樣的機會,所以間接縱容劉玄。
“你勸她收斂一點。”媽媽說。
“現在勸就比較難了。”她據實說。
“你總得說說她。”
“好。”
“那個姓梅的有沒有向劉玄求婚?”媽媽問。
她沉默一會兒,“媽媽,現在男女關係很複雜,往往甲同乙走,等到婚訊傳出,甲娶的卻是丙,或是乙嫁的是丁,很令人難堪,不過當事人都處理得很好,情場如戰場,有得打好過沒得打。”她想到尉遲君,他連宣戰都不肯,明哲保身。
“你在說些什麼,茯苓,她一句都聽不懂。”
她心中難過到極點,“她隻想劉玄快樂。”
“別樂極生悲就好。”
她笑,“那也值得,是不是?”
媽媽聽到這句話,如遭雷殛,眼睜睜的看著她。
“媽媽,媽媽。”她推她,“怎麼了?”
“豔紅說過這句話!豔紅這樣說過,茯苓,沒想到二十五年後,你又會這麼說,她好害怕,有時候看到劉玄的眼色,跟當年的豔紅一模一樣,那種狂熱、癡迷,一模一樣,茯苓,你要勸她。”
她把媽媽摟在懷內,她們一家子現在草木皆兵,好比驚弓之烏。杯弓蛇影、風聲鶴唳,都足以使媽媽心驚肉跳。
她安慰媽媽,“現在不比以前,媽媽,現代人看感情,不會那麼嚴重,她同你說她幾句,保管沒事,不怕,不怕。”
她略略停下神來。
“媽媽,去搓牌好不好?快去,別為兒女的事操心,兒女自有兒女福,最近牌風如何?贏得多不多?”
“輸的多。”
“噯,別把她們也輸出去。”她笑道。
“哎呀,她忘了,張太太約好她,她要出去啦。”媽說。
媽媽一走,她也不必強顏歡笑,一張麵孔立刻掛下來。
她躺在藤椅上,閑散散的曬太陽。
老英姐替她在身上蓋一張絨線被。這是小時候不知哪個伯母替她們織的,用斷頭絨絲,織成一小塊一小塊,再接在一塊兒,似一塊百結布,是她最心愛的。
她叫:“亞斯匹靈,亞斯匹靈。”
它走過來,她看著它,呆柱了。
這個月來它長了怕有三十公分,已經不是可以手抱的小狗,她們四隻眼睛對望半晌,非常尷尬,它喉嚨嗚嗚響,蹲在她腳下。
她喃喃說:“亞斯匹靈,有誰對她們不起,你要去咬死他。”它仍然嗚嗚聲。
在這個時候,劉玄一陣香風似的卷進來。
“咦,你在家?”她揚一揚衣角。
“過來,劉玄,有話同你說。”她坐起來。
“什麼事?”他問。
她凝視他。真帥,劉玄真帥。
她說:“你真美。”
“啐!”她笑,“神經病,做姊妹二十多年,忽然說出這種話來。”
“那麼高的高跟鞋,穿著怎麼走路?”她問。
“也不用走很多路,劉玄接她進進出出的。”她握著他的手,“喂,你的手為什麼冰冷的?”
“劉玄,你與劉玄,很接近了吧?”
“唔。”她眯起眼睛笑。
“劉玄,媽媽的意思是,不要那麼死心眼,也跟旁的男孩子約會一下。”
“她都覺得別人悶。”她一副上癮的樣子。
“媽媽不大喜歡殷家的人。”
“他又不姓殷。”
她詞窮。
幹涉別人感情生活是最落後最老土的舉止,她覺得應該到此為止。
“怎麼,”劉玄說,“她曉得你是一直反對他的。”
“不,不是這個意思。”她分辯,“媽媽……”
“別雞毛當令箭,茯苓,你知道媽媽最無所謂,”她杏眼圓睜,“是你自己的意思吧?為什麼?是否妒忌?因為你與尉遲君進行得不順利?人家自新加坡回來也並沒有向你報到,所以你眼紅?”
她被劉玄一輪訴說,如同啞子吃黃連,張大嘴,答不出話。
“我有事要出去。”
她進房去換衣裳,轉頭也沒再跟她打招呼,一徑離開。
她知道她哭了。
眼淚掛在眼角,也沒拭幹。
尉遲君回來了?他來他去,都與她無關。她與他這一筆竟消失得這麼無聲無息,始料不及。
下午她到店裏去巡了一巡。
她的夥計馬麗說:“今天有位先生來找你。”
“來這裏?”她問。
“是。”
“誰?”
“沒留姓名。”馬麗說,“很畏羞的樣子,聽到你仍是店主,就一派放心。”
她也猜到是誰。也真是,已經混得那麼熟,還旁敲側擊的做甚,大概是怕與她再親熱下去,她會自作多情。她黯然,不會的,他要維持距離,她會尊重他的意思。
她問:“可是中等身材,黑黑實實?”
“是。”
真鬼祟。
什麼意思呢?整個下午更百般無聊了。
她把毛衣一件件的折疊著,難得有個顧客上門。真淡出鳥子,都說要存現款,不必要的東西不要買。
坐到三點半,她覺得頭暈身熱,便離開店鋪。
到家她就垮下來,連脖子都滾燙。老英姐嚇得什麼似的,她虛弱的說:“亞斯匹靈。”
她說:“不知跑哪兒去了。”她團團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