茯苓關了燈。
再出來,尉遲君已經走了。
茯苓覺得悶,想開車去兜風,走近車房,覺得身後有人,這一帶治安十分好,她並
不驚惶,一轉身,看到地上有長長一條黑影。
“誰?”
“我。”
那人自樹底下走出來。
“劉玄,是你。”
“你跟蹤我?”
劉玄輕笑,眼睛望向天空眯成一條線,他在抽煙。
“你找我?”
劉玄沒有給她肯定的答案,他聳聳肩,不置可否。
過一會兒他說:“我也不曉得,把車開著開著,便駛到這裏來。”
“要不要進來坐?”
他有點意外,隨即搖搖頭,“他在,不方便.”
過半晌她問:“家人還好嗎?”
“父親下個月退休,哥哥在辦移民,想與嫂子到溫哥華開館子。”
“你會不會同往?”
“我,我有什麼用,我是廢物。”
他又賭氣了,茯苓牽牽嘴角,帶點笑意。兩個人站在樹蔭底下,誰也不想先行離去。
劉玄問她:“有沒有空出來吃頓飯?”
“叫小月兒也一起,好不好?”
“沒有小月兒,我也不會怎麼樣。”
茯苓連忙分辯,“我隻是想同小月兒聚聚。”
“好,再與你通消息。”他轉身。
茯苓追上去,“劉玄。”
他背著她站住了。
茯苓問:“你怪不怪我?”
他沒有轉過身來,“你說呢。”
“你沒有怪我。”
他仍然背著她,訕笑一會兒,“猜對了,我怎麼會怪你。”
說完,他朝計程車走去,開車門,關車門,發動引擎,轉動車輪,把車子駛下山去。
茯苓靜悄悄回到屋裏,淋個浴,坐在床沿,翻開羽川慕容煙指定要她讀的“財務管理要旨十
法”,苦苦的背誦。
天亮了。
茯苓起來做咖啡喝,榨了新鮮橘子拿進去給母親。
她特意飛來香港看望她,但心裏總覺得她是來有心而來,為了陳義。
她也一早起來了,正在梳頭。
茯苓問她:“媽媽,當年尉遲鎮南下,外公有沒有接濟過他?”
母親放下尖柄梳子,“我不知道,我一向不理這些,”她苦笑,“幾曾識幹戈。”
“會不會有其他人知道?”
“知道的人恐怕都已經不在了。”
“能不能查一查。”
“無憑無證,知道真相又有何用,反而壞了你同阿君的感情。”
茯苓十分悵惘。
母親說:“一個人穿多少吃多少是注定的,上代的事,無法細究。”
茯苓一想,深覺這話正確,便說:“媽媽,你還有什麼事要辦?”
母親吟一下,“這裏吃不吃得到粟子蛋糕?”
茯苓笑,“有,我即時吩咐人去買。”
“嗬,對,有人托我帶印有米老鼠的絨衫。”
“可以,沒問題。”
母親凝視茯苓,像是有很多話要說,但是怕得罪她,不好出口。
終於她說:“今年你已經廿三歲了——”
茯苓接上去:“要結婚該結婚了。”
母親不由得笑起來。
這是她這大半個月裏,頭一次笑。
茯苓與母親有了新的了解。
兩天後,茯苓與陳義到飛機場送她。
母親拉住陳義一直說悄悄話,茯苓隻見陳義不住的點頭。
茯苓當然知道母親說些什麼,故此隻有苦笑餘地。到最後,母親這才巔巍的上了飛機,看上去比真實年齡要
老許多。
茯苓看著她的背影,百般滋味湧上心頭。
送走母親,鬆一大口氣,獨自一個人,不管成敗,不必顧全顏麵,不怕有誰受不了
刺激,她隻需對自己負責,多簡童。
那日下班,她擁著貓兒,在長沙發上就睡著了。
茯苓沒有叫醒她,走到書房看桌球比賽的紀錄片。
很有種過家庭生活的味道。
茯苓一邊喝茶一邊吃花生米。
本來啤酒是更好的選擇,但他怕發胖。
守著茯苓已經有半年,他內心異常滿足快活,根本不想有其他約會。
以前每個周末換一位女伴,反而彷徨不安,不但沒有新鮮感,次次對牢一個陌生人
苦苦思索話題,十分痛苦。
現在好了,苦楚經已解除。
不知什麼時候,茯苓已經站在他身邊。
她把一隻手,輕輕放在茯苓的肩膀上,順勢親吻她的手背。
“有沒有同伯母說什麼悄悄話?”
茯苓坐在他身邊,把花生米的衣一一搓掉,盛在另外一隻小碟子上。
她說:“母親告訴我,最近雞蛋可能要配給,魚類也相當稀罕,蔬菜倒還豐富。”
尉遲君沉默一會兒,“就是這些話?”
“不然還說什麼。”
“她沒有問你幾時同我結婚?”他笑。
茯苓一怔,笑問:“我們打算結婚嗎。”
茯苓看著她,“你說呢。”
兩個人都沒有期望對方會提出正式的答複,尉遲君的聰敏,一次又一次令茯苓意外。
過兩天,茯苓與慕容煙午餐,閑閑說起:“尉遲氏,是怎麼起家的呢。”
“憑機智及努力。”
“眼光也要放得準吧。”茯苓答。
“還有,運氣要好。”
“當初,”茯苓猜測說:“一定從上海帶了本錢來。”
“他們那個時代的人,都用盛肥皂的木箱裝滿金條南下來做生意,五兩重叫大黃魚,
一兩重是小黃魚。”
“尉遲氏在上海一定很有根基。”
茯苓慕容煙說:“相信是。”
“這麼說來,尉遲鎮並非白手興家,是帶著資本過來。”
茯苓一句總結這個題目:“上一代生意人的興亡史,真不簡單。”
誰說不是。
茯苓慕容煙呷一口咖啡,“一月份你要告假的話,早些知會我。”
茯苓抬起眼來,像是不知道有這些麼回事。
茯苓慕容煙有點意外,不願多說,輕描淡寫的補一句:“我想或許一月你會出門。”
茯苓想一想,隨即明白了,想必是慕容煙每到一月例必放假。
他們這些人,說話都似打啞謎,可意會而不可言傳,不知不覺,茯苓也成為其中高
手,話麵不重要,猜測話底下的真意,才是學問。
當天晚上,茯苓已經把計劃告訴她。
他已報名參加杜塞道夫至達卡第十屆的越野車大賽,比賽照以往習慣,在元旦日一
月一號自西德出發,經直布羅陀海峽,橫渡地中海,在北非阿爾及利亞登陸,深入撒哈
拉,轉向西部,到達接近海岸的達卡,為期二十二天。
茯苓攤開章程上的地圖,一一指給慕容煙知道,她聽得神馳。
全程一萬兩千公裏,從雪地出發,途經萬裏黃沙。
三年前茯苓參加過一次,用的是吉普車,終因機械故障拖返維修站,他一直忿忿
不平,要卷土重來。
再遲體能要吃不消,所以一定要去。
她同慕容煙說:“你有幾個選擇!留在本市、在巴黎等我----”
她還沒有說完,慕容煙已經搖搖頭,“我與你一起參予這項比賽。”
茯苓笑,“真孩子氣,你體能哪裏吃得消。”
“哩!”
“這是一個披星戴月的旅程。”
“你做得到我就做得到。”
“小姐,路途苦長,氣候變化強烈,若能經過這段不可思議的車程,你我都成為刀
槍不入的超人。”
茯苓隻是笑。
這個生活在大都會嬌生慣養吹彈得破的公子哥兒實在小覷了她。
茯苓嘴角帶挑逗地似笑非笑的牽動,太迷人了,她受不起一擊。
“好,就考驗考驗我同你的合作性。”
茯苓籲出一口氣,她絕對不敢說對大城市繁華奢侈發膩,但總希望多點體驗,增廣
見識。
茯苓伸出手,“一言為定。”
茯苓與她握手,想乘她不覺,把她拉到懷中,誰知慕容煙早有防備,用力一挫,慕容煙險些兒站不穩,要沉肘落膊,鄭重應付。
茯苓見她狼狽,揚聲大笑,鬆開手。
與她在一起,茯苓永不覺悶。
她已學會用電腦搜索資料,茯苓對知識有種天生的渴望,永不知足,吸收力強如一
塊天然海綿,尋根問底,絕不言倦。
這種態度挑起白羽川的好勝心,有時他給茯苓所做的功課多至殘忍,下意識要叫這
女孩求饒,但茯苓卻總能鎮靜地應付艱苦工作量。
茯苓知道羽川考驗她,但真正吃不消的時候,還是可以叫救命,因為有恃無恐,
反而一直沒有用到這個特權。
在一個比較清閑的中午,小月兒的電話到了。
茯苓有說不出的歡喜,她一直盼望小月兒會自動找她。
“茯苓,”小月兒一開口便問:“你上次那個建議,還當不當真?”
茯苓忙不迭應:“真,怎麼不真!”
小月兒歎一口氣,“我們出來談談好嗎?”
茯苓又驚又喜,“劉玄肯接受?”
“見麵再說。”
“你在哪裏?”
“家。”
“我來接你。”
“茯苓,我已經搬出來往。”
茯苓一怔。
“我在你公司樓下等,五點半。”
茯苓緩緩放下聽筒。
莫非……不會的。
會又怎麼樣,她已經離開劉玄,他已是自由身,難道她不要他,也不準別人要他
不成。
但,不會的。
茯苓走近打不開的大玻璃窗,往二十五樓下的街道看,人車小得似模型。
她的手抵住冰涼雪亮的玻璃窗,維持著同一姿勢,很久久,覺得疲倦,才轉身取起
手袋,下樓去。
小月兒已經站在入口處等。
白襯衫、牛仔褲,小月兒自有她的瀟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