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意外(1 / 3)

冬夜,縮在家中聽電話,真是樂事。

是娛樂版老編打來的。現在的編輯雖然仍依俗例稱“老”什麼,但實際上絕不老,

年紀同茯苓差不多,二十餘歲,女性,聰明伶俐,禮賢下士,八麵玲瓏。

她在磨茯苓要稿。

——“你最熟姚晶了。”她說。

“姚晶生前是最紅的明星,誰不熟她?問題是,她同什麼人最熟,”茯苓笑,“她同

我並不熟。”

“你訪問過她兩次。”

“那算什麼,有人訪問過她兩千次。”

“但你寫得好。”

“這種大帽子我不愛戴。你們這種行走江湖的人,什麼好話說不出來,一點兒誠意

都沒有,寫得好不好我自家知道,還有,套句陳腔濫調:讀者的眼睛是雪亮的。”

她哈哈地笑。過半晌說:“寫吧。”

“我現在不寫這個。”茯苓仍然不肯。

“不寫還寫《紅樓夢》後四十回不成?”

“你別管。”

“給我麵子。”

“不給。”

“付足稿費給你。”

“不寫,我不等錢用。”

編姐說:“但你喜歡姚晶呀。”

“是的,我喜歡她,那麼美麗的麵孔上有那麼奇怪的滄桑。不笑的時候像是擔著全

世界的憂慮,一笑之下展若春花,陽光普照。”

“就這樣寫好了,算是對你們相識一場的紀念。”

“我不愛寫已過世的人。感情等到對方去世後才發泄,變得太瑣碎,戚戚然活脫脫

小人模樣。”

“真不寫?”

“你自己動筆好了,升了老編封筆,將來一支筆生鏽,你就知道苦了。”

“你考慮考慮,我給你十分鍾。”

“不用了。”

“她明天舉殯,你去不去?”

“不去,”茯苓說,“我沒有興趣做戲給不相幹的人看。”

“你倒是頂絕的。”

“活的時候為什麼不對人好一點?因為有競爭的緣故。死人少了威逼力,馬上一個

個成為安琪兒,這個代價可大了,”茯苓笑,“我情願做個十惡不赦的活人,穿真絲睡席

夢思,也不要做一個人見人愛的死人。好死不如賴活,我的思想早就想通了。”

“你到底在寫什麼?”編姐忍不住問,“報館說好久沒看到你。”

“你別笑我,我在構思一本小說。”

編姐還是轟然大笑,“我真不明白,小說也是文章體裁的一種,有什麼了不起,現

在那麼多人要閉關寫小說。”

茯苓呆半晌,“小說有好有壞。”

“人物素描也有好有壞,你再考慮一下,當是幫幫忙。”她掛上電話。

茯苓抱住膝頭看天花板。

姚晶,漂亮的女明星,在電視上發展燦爛。斯文、有修養,談吐不俗,有性格,生

活是生活,戲台是戲台,不喜以私生活作宣傳。

她有無懈可擊的臉型,身材屬修長纖秀類,極少以泳衣亮相,演技精湛。年齡是一

個謎,大概三十歲或許三十一二。皮膚細膩潔白,不肯曬太陽,夏日在戶外拍戲時以毛

巾蒙頭,隻露出雙眼,有記者獵得此類照片,別有懾人風味,打扮如阿拉伯士王之禁臠。

不是一個淺薄的女人。

她卻在前日以心髒病去世,如一顆明星在深藍色天空中隕落。

因有兩麵之緣,讀到這則新聞時甚為震驚。

人總要死的,紅粉骷髏隻一線之隔,惆悵之餘,慶幸她因病逝世,最怕看到自殺新

聞。

第一次見她,是編姐替茯苓聯絡的。三年前,她已大紅大紫,不肯輕易接受訪問。得到這個機會是因為茯苓所在的報館名氣大,夠正派,當然,還因為那時候,她有消息要發表。

她們並沒有約在大酒店的咖啡室。

地點是她的家。

茯苓首先有了好感。約在家中,多麼有誠意,即使在郊外,茯苓還是趕了去,興致勃勃。

茯苓並沒有像一般采訪者手拿錄音機,背背大布袋。茯苓穿得很斯文,這是茯苓多年來作風,堅持在最惡劣環境下維持淑女外型,永不穿牛仔褲球鞋,現在還沒打仗,不必打扮像淪落在戰壕中似的。

女傭人來開門。

她在客廳中弄花。見到茯苓,抬起頭來,一雙眼睛如寒星般發出晶光。

她穿得很居家,平底鞋,碎步過來,說:“我是姚晶,你是白小姐?”

“是,我是白茯苓。”

茯苓馬上覺得,她是明星中的明星,魅力非同凡響,一亮相,三言兩語間,已被她征服一半。

她招呼茯苓坐,問茯苓要喝什麼,非常周到。

敷衍功夫是好的,但不覺虛偽。

茯苓四周打量,早上十一點半,屋子裏已井井有條,陽光光線柔和,落在大方素淨的陳設上,益顯得地方寬大舒適,並不似一般女明星所喜的那種誇張豪華的派頭。

她身上的衣服也如此,頭發攏腦後,精致的麵孔如一朵雪白的梔子花般。

茯苓的確嗅到花的幽香。

要過年了,高幾上放著密簇簇的一大盤蟹爪水仙花,已開了一小部分。

茯苓覺得很舒服很鬆弛。

這個客廳裏也許招待過無數大商賈及製片家,茯苓這個客串記者應感到光榮。

她微笑,“白小姐要問什麼?”

茯苓欠欠身,“姚小姐想說什麼?”

她笑容展開,美得使茯苓詫異。她的雙眼眯起來是媚態畢露的,但一嘴小小顆晶瑩的牙齒卻添增稚氣。

茯苓在她笑容的攻勢下有點心慌意亂,連忙說:“那麼我隨便說話。”

她用手托著頭,等候茯苓發問。

一看就知道,這種姿勢她已經練過一千次一萬次,十分嫻熟,一顰一笑,莫不恰到

好處,工多藝熟,永不出錯,但由她做出來,不愧是賞心說目的。

茯苓並不是個沒有經驗的記者,在美國實習的時候,茯苓接觸過達官貴人以及販夫走卒,上至國會參議員,下至貧民窟**女,她都采訪過。為何,隻覺生活無聊,尋求刺激。

但這樣軟性的一個主角,使茯苓口澀。

“本名就是姚晶嗎?”茯苓記得問。

“姚晶這名字俗不俗?”這就是表示不想說出真實姓名。

查一查立刻水落石出,但當事人不想提,咱們就要靈活一點。

“這一陣子倒是空閑?”茯苓閑閑問,“沒有登台?”

她很意外,“但我從來是不登台的。”

茯苓臉紅,喲,沒做功課可就跑了來,出醜出醜。

“白小姐剛自外國回來吧?”她很大方地體諒茯苓。

茯苓立刻說:“也不算是天外來客。對,我想起來,姚小姐說過決不登台。”

“我是演員,不是江湖耍雜的。”她輕輕說。聲音中有無限驕傲,打那一刻起,茯苓知道必然有恨她的人,與眾不同是不行的,還那麼刻意的表明立場,更加吃虧。

她氣質不似女演員。

演員的情緒很少有這麼平穩,特別是女演員,十三點兮兮的居多,否則如何在台上

表演那麼私隱的七情六欲。

茯苓攤攤手,“我沒有什麼好問的了。”

她雙目中閃過一絲亮光,“問我什麼時候結婚。”

“啊,”茯苓低呼一聲,“你要結婚?”大新聞。

“是。”

“什麼時候?同誰?”

就在這時候,有一位男士自複式公寓的樓上走下來。

姚晶立刻站起來迎上去,“親愛的,有記者訪問我呢。”她如小鳥般喜悅,仿佛接

受訪問實屬第一次。

那男人很端莊很正派,但神色有點冷漠。

姚晶替茯苓介紹,“我未婚夫張煦,這是《新文報》的白小姐。”

張先生根本沒把茯苓放在心中,隻淡淡打個招呼,以示愛屋及烏。他隨即出門上班去了。

茯苓笑問:“是圈外人吧?”

姚晶欣然點頭。

隔了一會兒她說:“他是大律師。”悄悄的有壓不住的喜氣洋洋。

茯苓很意外,這麼紅的女明星,什麼世麵沒見過,也為終身有托而喜心翻倒,多麼感慨。“快了吧?”茯苓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