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對她不錯。
她再去見律師,為接他出來作準備。
正在進行保釋手續,消息傳來,袁祖康在獄中自殺身亡。
她與律師都大表震驚,像是平地起了一個忽喇喇的旱雷,震聾了他,震呆了她。
完全沒有理由。
並不是大案,亦非死罪,出來之後,即使不能恢複舊觀,也不愁生活。算一算,他
隻得三十六歲。
深深的悲哀之後,是無邊沮喪。她成日說不明白不明白不明白。律師勸她去見心理
醫生。
袁祖康的葬禮再簡單沒有,由監獄處代辦,他的朋友一個也沒有到。
是一個風和日麗的好日子,墓園裏有夏季最後的玫瑰,熟透後的香氣似水果味道,
十分醉人,隻得她同律師看著他落葬。
當年的袁祖康雖不致一呼百諾,卻也門庭若市,車水馬龍的盛況她看見過,如今落
得如此淒清下場。她為他不平,抬起頭,看著太陽,直至雙目刺痛,而葬禮已經完成。
這次之後,她想她永遠都不會再回到這個都會來,它太喜怒無常,愛之欲其生,惡
之欲其死,而且它辦得到。
正如她們所料.袁祖康什麼也沒留下來,她倆以前住過的,在三十街的公寓,早由
房東租給別人。是她不好,她不應在不適當的時候同他離婚,她應留在紐約市,天天去
探望他,鼓勵他生存下去。
在這種時候,姚永欽送過來的鮮花變成了一個滑稽的對比。她問律師張伯倫:“酒
店房間像不像殯儀館?”
那天早上,她正收拾,預備回家。
律師卻來找她,說:“慢著。”
“什麼事?”她是清白之身,何懼夜半敲門。
“袁祖康有東西留給你。”
“他有什麼?”
“我也不知道。他原來有物存放在銀行,立明遺囑,在他去世後,交予你,而當你
有什麼事,則予以開啟。”
“開啟?是什麼,一隻盒子?”
“不,是兩隻密封的大型牛皮紙信殼。”
“裏麵是什麼?”
“不知道。”
“既然是給我的東西,讓我看看。”
“不在我們處,我可以帶你去看看。”
袁祖康袁祖康,你葫蘆裏賣什麼藥。
她歎了一口氣,死者為大,她隻得跟張伯倫走。
途中張伯倫忍不住問:“對於袁氏,你到底知道多少?”
她捫心自問,知道多少?一點也不知道。真抱歉,對他的底細一無所知。
他在什麼地方出生,在何處受教育,如何在西方都會崛起,她皆一無所知,甚至他
與什麼人來往,她也不甚了了,因為,正如他所說,她從來沒有愛過他。所以一切都不
重要。
她關心他,如對一個朋友,而她從小甚少朋友,所以重視袁租康。
知道多少?唯一所知道的,便是他對她不薄,他欣賞她的姿色,捧高她,將她放在
台上。
這些年來,他總是哄著她,從未對她說過一句重話,無時無刻不挖空心思地騙著她,
好讓她下台。當時或者不察,現時卻深深感激,他從不使她難堪。
袁祖康委任的律師出來見她們時,麵色凝重。
客套介紹證明身份之後,她問他要那兩份東西。
“它不在我們寫字樓。”
她揚起一道眉毛。
“它們太重要,我們將之鎖在泛亞銀行的保管箱,由一個職員及閣下聯同簽名方可
取得。”
任憑是誰到這個關頭也會問:“到底是什麼?”
“我們不知道。但這封信對你或許有幫助。”
是袁祖康的字跡。他不能寫中文,用的是英文。
握著他的信,她不禁微笑,祖祖祖,你不愧是個好舞伴,舞步竟有這麼多花式,叫
人眼花繚亂。
她拆開信。
“芸兒,她把兩隻信封留給你,但你必需牢牢記住,不要管它裏麵裝的是什麼,千
萬不要試圖拆開它們,有人會來向你購買它們,律師會代你開價。永遠愛你,祖。”
簽署的日子,正是他死亡前一日。
這是他的遺囑。
“買主來過沒有?”她問。
“還沒有。我們會與張伯倫先生聯絡。”
“謝謝你。”
她們離開事務所。
“每隻信封值多少?”她問。
張伯倫說了個價錢。
她不相信耳朵,隨即明白了,“這是勒索,張伯倫,我知道信封裏是什麼。”她失聲。
他很鎮靜,“我們什麼也不知道,也許是兩張舊藏寶地圖,可以使買主發財,尉遲小
姐,你悲慟過度,千萬別胡言亂語。”
好一隻狐狸。
“誰會來買它?”
“買主。”他真幽默。
他與她一起吃午餐。
她問:“我會不會有危險?”
“他們什麼時候接頭?”
“今日下午。”
“你怎麼知道?”
“袁祖康如此吩咐。”
“我不需要錢。”
“但袁氏認為他欠你人情,”張伯倫說完這句話停了一停,“我也認為如此。”
她低下頭。
幫她們離婚的,是張伯倫的事務所,一直為袁祖康訴訟的,也是他們。張伯倫很清
楚她們之間的關係。
“我隻能說一句話,我希望我的女人像你。”
“謝謝你。”
“這個地方你們常來?”
她點點頭,“俄國茶室,袁祖康以前是本城名人。”
“這話奇趣,你才是名人。”
“我?嘿,這城市早已遺忘我們。”
“有沒有計劃?”
“沒有,我的生命沒有計劃。”
“我想即使有也沒有用,因有一樣事叫命運。”
她啜著咖啡,是的,張伯倫說得太正確。
“你的照片與真人的眼睛最使她們迷惑的是你仿佛絕端渴望一個人一件事,到底是
什麼?”
她把思維拉回來,笑笑說:“你。”
張伯倫被她整得啼笑皆非。
在下午,買主親自上門。
第一位客人是中年男人,上來時身後跟著兩名保鏢,麵孔不怒而威,她們一行人即
時到毗鄰的銀行去開啟保管箱,把東西交予他。
信封的尺碼剛好放得下一卷錄映帶。
她們都認得該位先生,他是政客,非常受擁戴,一直在往上爬。
他以另一隻信封作交換,看著她收下。
在這麼尷尬的場合中,他維持風度,替她拉椅子點香煙,推門。
她開始明白祖做的是什麼生意。
大家正在訝異,跟著出現的是當時紅得發紫的玉女明星,由她母親陪同,一起上來。
她大約隻有十五六歲,身材成熟,表情細膩,一如成年女人。
她的令堂大人修養比較差,骨眼碌睛的與她們交換了信封,滿心怨懟地離去。
罪惡的大都市裏什麼事都會發生。
祖在過身之後還可以償還他欠她的錢債。
張伯倫問:“你不會留下來吧。”
她搖搖頭,到公墓去獻下最後一束花。她喃喃地說:“祖,你原不必如此。”
張伯倫送她去飛機場。他說:“如果你要見我,隻需吹口哨。你懂得如何吹口哨,
懂不?”
她笑了。
回到家中,姚永欽再向她求婚,她考慮這件事的可能性。
沒有把這件事同王佩霞商量,她是一定反對的。她會問:姚永欽可以給你什麼?
問題就在這裏,她不需要他給她任何東西。
她一點不愁生活,隻需要一個丈夫。隻有不愁生活的女人才可以自由選擇丈夫。
這種想法太過偏激,她知道。但是一個人怎麼跳舞呢,一個人怎麼吃晚飯,一個人,
又如何向傅於琛示威?
她太過想念這人,往往上午起床,呆坐在書房中,點著一枝煙,可以什麼都不做,
一直在腦海中溫習她們共度的快樂時光,一小時一小時過去,直到姚永欽催她吃午飯,
直到他車子在樓下等,直到他上來按鈴催。
多次在傅廈底下徘徊,想出其不意的上去看他。
說:婚姻生活還好嗎,我也要結婚了。
或是:我們應在三十五年前私奔,你認為如何?
甚至買三文治,與他靜靜在辦公室吃午餐,說幾句體己話。
但她們當中永遠隔著無關重要的事與人,因為她們互不信任,身邊永遠拉著個後備,充作煙幕,不甘示弱。
她記得那是一個滂沱大雨的早晨,雨自六點半開始下,它把她吵醒,起床開窗,之
後靠在枕頭上看清晨新聞。她沒有開燈,那種氣氛,像小鎮生活,除了電視機聲響,就
是烤麵包香。
真沒想到門鈴會響。
不會是姚永欽,他來不及起床。
那麼是郵差,郵差總是按兩次鈴,為什麼隻得一次?
一個人閑得不能再閑的時候,猜門鈴也變為遊戲。
昏暗的早上,她拉開門,門外是一位穿雨衣的女士。
她立即說:“我已經篤信主耶穌。”順手要掩門。
“尉遲小姐?”
“是。”她詫異,“你是誰?”
“我是傅於琛太太。”
三秒鍾後她才開亮走廊的燈,開啟大門,“請進來。”她低著頭走進來,雨衣不十
分濕,自然有車子接載,她幫她脫下衣服掛好。
她細細地打量她,“你便是芸兒?”
她摸摸亂發,摸摸麵頰,苦笑地反問:“聞名不如目見?”
“我們見過。”
“是,在你的婚禮上。”
“那日你非常漂亮。”
“那日睡足又化足了妝,”她說,“請坐。”
她坐下來。
“我沒有見傅先生已經有一段時間,他好嗎?”
“請問你上次見他,是幾時?”
“是他同你的婚禮。”
“一年多了。”傅太太點點頭。
“要不要喝些什麼東西?”
“不,謝謝。”
她似乎很鎮定,她也是。她問心無愧,她總不能不讓她想念傅於琛。
隻見她把手袋放在膝蓋上,打開,取出一疊照片給她看。
啊,聘了私家偵探,但與她有什麼關係?她至多不過在傅廈樓下來回踱步,那條大
馬路人人都走得。她接過照片,一看,也不禁呆住。
她?不由自主把照片挪近些,並且開亮燈。
“不,”傅太太的語氣很奇突,“不是你。”
看仔細了,同傅於琛在一起的女子,果然不是她。
“很像,但不是你,”她說,“開頭我們以為是,鬧了很大的笑話。”
“像極了,”她說:“連我都會弄錯。”
照片裏的少女,正與傅於琛在泳池邊嬉戲,看上去兩個人都很高興,她希望她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