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心以為至少是金碧輝煌的獨門獨戶洋房，卻是再普通沒有的大廈公寓，連大門鐵閘都是最普通的一種。為什麼不是慕容氏古堡那樣的房子呢？更加可作小說的題材了。
她伸手去按鈴，女傭人來替她開門。
進到屋子，才略為看到一點的氣派。
公寓起碼是四幢打通的，並沒有刻意裝修，長窗麵海，風景怡人，地方很寬闊，半新舊家具，放置得很隨意，就像爹爹的家一樣，淩亂中明顯地看到主人生活習慣，這是一幢活生生住著人的房子，不是電影布景。
女傭人囑她坐，遞上香茶。茶是最好的龍井，淡綠色嫩葉清香撲鼻，盛茶的是一隻宜興舊茶盅。她詫異了。
爹爹老說媽媽不懂享受，身家全掛在身上，看來年輕的慕容太太，也真懂得生活情趣，在最日常的事情上見真功夫。像露台上停著的一輛“銀豹”腳踏車，沒想到真有人肯花兩千多美金買一輛腳車，又不能招搖，簡直如錦衣夜行。
她的眼光隨而落在客廳中的幾張字畫上，暗暗吃驚，頓時坐立不安起來。
女傭人跟她說：“太太請你到圖畫室。”
她跟她走入內堂，光線漸漸暗下，別有洞天。
圖畫室中有一架鑲螺甸的小風琴，一張波斯地毯，一列米色路易十七絲絨沙發，一張玻璃小茶幾，茶幾上放一隻水晶碟子，裏麵浸滿了一朵朵的白蘭花，香氣襲人。牆上孤零零地掛著一幅蒙奈的《荷花池》，印象派的色彩水溶性地在粉牆上化開，她看得呆了。
這樣“普通”的幾件常見的家具，“無意”地擱在一起，竟有如此驚人的效果。室內很大，有很多的空間，大方怡人。
她靠牆坐了下來，對牢小露台外一隻藍白的大缸，她好奇，走出去張望，卻是茂盛的水草內映著十來對金魚，其中一條水泡嗒嗒的浮上來，以為有熟人來喂食物。
她回到牆角坐下。
這裏是這麼恬靜，完全與世無爭，城市之聲遠遠傳來，交通聲、修路聲、叫賣聲，但卻完全與這屋子裏的人沒有關係，這裏的一切都已經停頓了。
“久候了。”
轉過頭去，看見慕容太太，連忙要自地上爬起來。
“你請便，”她說，“不要緊。”
她於是又坐下。
“喬先生，阿琅本來要見你，但是她乍聞父母去世的消息，有點不好過，故此由她與你說話，也是一樣。”她的談吐比她年紀大得多。
“什麼事呢，如果她幫得上忙，她會努力。”
“謝謝你把阿琅送回來，當年他父親懸過賞，為了盡一點心意，她現在把這筆款項交給你。”
她手中拿著一隻黃紙袋。
她詫異，“如果紙袋中盛著的全是一千元鈔票，可真是一筆巨款，足夠買一輛勞斯萊斯跑車，但她不能接受，這太像綁票的贖金。”
她忽然笑了。
她笑起來沒有不笑的時候好看，因笑容牽動，精致的五官突然失去平衡，但一雙眼睛眯在一起，與她看慣的冰冷有太大的對比，這雙眼睛充滿了媚態，真能夠使男人神魂顛倒。
她的頭發仍然攏在腦後梳一隻墮髻，一襲夏布旗袍，看上去冰肌無汗，身上並無首飾。
過了一會兒她說：“她很欣賞你，喬先生，你有真性情。”
“謝謝你。”
“你把這筆款項收下吧，這是先夫的意思。”她說。
“可是她並沒有到處去把阿琅找回來呀。”心中一邊盤算著可以買多少部萊加與哈蘇，她的麵孔發赤。
“照阿琅對你的形容，她隻有更加感激。”她說，“她替你存入戶口罷。”
她忸怩地說：“她沒有戶口。”
她又笑了，薄薄的嘴唇，嘴角露出無限俏皮。
她終於收下了錢。
她老老實實地說：“看來沒她的事了，她想她該走了。”
她點點頭。
她被她送到門口，她說：“你們很懂得生活情趣。”
“是，她承認她們生活得很舒適。”她很客氣。
她說：“她父親也是這樣的一個人。”當然，每個人對於舒適的觀感亦是不同的，有些人不停的賺錢，汗流浹背，別人看他個苦，他自己挺滿足。也有小家庭主婦，這裏掃掃，那裏抹抹，樂趣無窮，並不覺得悶氣。
幸福有什麼標準呢，想那樣得到那樣，就是幸福。
走到客廳，阿琅叫住她，“喬——”
她轉頭，她已重新打扮過了，長發修剪到齊肩，穿一身運動裝，神情很倦，臉上隻抹一層潤膚油，大眼睛仍然鬼影幢幢。
她如看到一個老朋友似的趨向前，“阿琅，你也不必傷感，從來歲月不饒人，年事老了總要去的。”
阿琅眼睛閃著淚光，楚楚動人，並不言語。她看得出她有許多內疚，心中矛盾。
慕容太太說：“阿琅認為父母的逝世與她有直接關係。”
“但事情已經過去了。”她說，“將來才是重要的。”
阿琅憔悴地坐下，不言語。
她年輕的繼母輕輕地說：“要不要出去跟喬先生散散步？她相信他有空，睡醒了老困在屋子裏無益的。”
阿琅還是低著頭。
“對呀，”她附和她打蛇隨棍上，“出去走走。”
阿琅跟她下樓，她很沮喪。
她責備她，“你離家出走那一日，就該知道回家的時候一切都會不同了，難道失去了女兒，他們還能照常吃喝玩樂不成？既有今日，何必當初。”
她默默忍受她的責備。“但是，當時一股濁氣湧上心頭，逼得她離家出走……”
“為了什麼？”她問。
她不肯說。
她冷笑一聲，“為了一個男人，是不是？”猜也猜得到，她衣食不缺，不是為感情，還為了什麼？
“喬，你沒有失過戀吧？”她有點生氣。
“沒有，”她笑，“她尚未戀愛過。”
“你不知道那種滋味，當時她沒有死掉已屬萬幸。”這樣激烈的話由溫婉的人說出來，已是不易。
“但你死了她也不會原諒你，她們在世上有許多責任，她們不隻為感情活著。”
她更加落寞，頭越垂越低。
“過去的事算了，你不愛提，她也不會問，將來呢？你要是情願自怨自艾地坐在豪華住宅裏悲秋，誰也不能救你。”
“她能做什麼呢？”她彷徨地問，“她不能到寫字樓去找一份秘書工作呀。”
她既好氣又好笑，“為什麼不能？”
“她不會打字速記。”她簡單的說。
她笑出來。阿琅的天真。
她到銀行去將款項存好，帶著阿琅去選看照相機，因發了一筆小財，非常意氣風發。
她跟阿琅說：“你看婀娜，她多能幹，一個人搞一本一百七十多頁的雜誌，管十多個職員，還打算寫一本小說，天天忙得透不過氣來，雜誌去印刷房的時候，她有三天三夜不眠的紀錄，真不容易啊，她對這社會有參預，所以她有滿足感。你有什麼？這不是錢的問題，坐在家久了就坐懶了。”
阿琅讓她罵得狗血淋頭，暫時忘了她原有的痛苦。
“想不想找工作？她替你介紹如何？”她試探她。
“她能做什麼？”
“最低限度可以做模特兒，你長得那麼漂亮。”
“不大好吧？”她猶豫。
“有什麼不好？”她又生氣，“職業無分貴賤，總比在西藏流浪好一點。”
“你怎麼老損她。”阿琅可憐巴巴的。
“她為什麼不損你？世人都把你寵壞了。”她說，“你覺得她說得沒道理嗎？若不是那名族長拿著彎刀逼你嫁他為妾，你還在尼泊爾不事生產呢！五年了！”
阿琅哭起來。
她把她罵哭了。
她遞手帕給她抹眼淚。
她嗚咽著說：“她要回家，她不要再見到你。”
“哭寶寶。”她咕噥，“哭出來心裏寬敞點。”
她伏在咖啡廳的茶座上哭了許久時間才停，她替她叫一客番石榴冰淇淋，她擦幹麵孔，卻都全吃下去了。
“你明天出來見一見婀娜，看她能介紹什麼工作給你消磨時間——最好是不必動腦筋的那種，噯？”她拍拍她的頭，“明天下午三點，她在樓下接你。”
她送她回家，送到門口，看著她進去。
晚上見了婀娜，她卻大發雷霆，怪她不守信用，將寫字台上所有紙張都掃到地上。
她從來沒發過這樣大的脾氣，杏眼圓睜，拉扁了嘴唇，整張臉都歪了，為了這樣的小事！女人的潛質真不容忽視，她整個人慌了。
她怪叫：“她做錯了什麼？隻要你願意，她可以成為《婀娜》雜誌的基本模特兒，她不是替你約了她明天下午出來嗎？”
她吼叫：“那是為了你受了慕容氏的錢，不得不為她出點力，你由頭到尾隻曉得利用四周圍的人，你這個卑鄙的小人。”
她悻悻然，“好，算她是小人，可是她害了誰呢？”
“你不該接受人家的錢。”她指著她。
“這是她私人的事情，她用日本相機用膩了，她受不了
這種引誘。”
“你為什麼不為一套哈蘇鏡頭去賣身？”婀娜越說越難聽。
“你這個潑辣的婦人，她告訴你，那是因為沒有人要她的身體。”
她氣結，跌坐在椅子中。
她隨即用手掩住了嘴巴，“她怎麼會說出這種話來？婀娜，她簡直跟你半斤八兩嘛，太可怕了。”
“喬穆你這個人是要落拔舌地獄的。”
“天嗬，”她立刻說，“在你之先抑或在你之後？”
“你少氣她。”婀娜雙眼都紅了。
“婀娜，也許她不明白女人，如果你是男人，一定會對她這樣的安排表示滿意，她實在不明白她錯在哪裏。”
“因為她不是一個男人。”她捶著寫字台。
“你不是男人？”她作吃驚狀，“噫，她沒有注意到，對不起，對不起。”
她長長的歎口氣。
她攤攤手，“她是你的生死之交，婀娜，你不能罵她是個卑鄙小人。”
“她識錯了你。”她說道。
“對不起。”她說。
“沒有用，”她說，“一聲對不起後麵隱瞞了多少眼淚。”
“好，那麼明天她把慕容琅送到你辦公室之後，她就在你的世界上消失，好不好？”
“你認為你的消失對她會有益處？”她問她。
“喂，你到底要她怎麼辦？”她著惱了。
“也好，你失蹤好了，她不要看見你。”
“那明天你自己去接慕容琅。”她轉頭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