堅送她到青年會,幫她安頓,帶她吃飯,看戲,買最好的票,吃最好的菜,到上
等住宅區租公寓房子,又替她置大衣雨靴,無微不至。
他一胸膛無處寄托的感情忽然汨汨傾注在劉明珠身上。
明珠全盤接受他的好意。
二人走遍倫敦大街小巷,那種周堅一輩子也未曾去過的博物館、塔橋、公園,處
處有他倆足跡,他還特地買了照相機替她拍照留念。
“拍照這回事,做的時候極老土,儲藏又麻煩,可是將來翻閱,你會感激我。”
明珠飛快地說:“我現在就很感激你。”
堅無言,隔一會兒吆喝道:“你懂得什麼你。”又裝出從前堅哥的姿態。
開了學他才知道她讀的是電腦,在當時真正是新頂尖科目,他可弄不懂學的究竟是
什麼。
他隻做他會的。
他替她冰箱塞滿好吃食物,替她買了電墊毯及羽絨被,把一張床布置得像天堂,然
後,把一輛小小日本車借她用。
劉誌偉寫信來謝了又謝。
堅覺得自己有用,十分高興。
萬新咕嚕說:“那隻不過是個孩子。”
“同妹妹一樣。”
“是嗎,”萬新問:“你我有那麼可愛的妹妹嗎?”訕笑一番。
那是一個平和的下午,兄弟二人正在酒館忙碌,夥計接了一通電話,萬新一聽,立
刻來找堅,堅一見他灰敗的臉色,就知道是父母的事。
“爸中風倒地,已送院。”
“還等什麼,馬上返家。”
“叫明珠一起去。”
“關她何事?”
“至少可以陪著媽媽。”
是,明珠一向有照顧老人經驗。
回到家,那景象是可怕的。
周母白發蒼蒼,神情茫然,隻是搓著手,坐立不安,卻又不懂悲傷哭泣。
可是她卻一眼把明珠認出來,“小明珠,你說,周伯可是要死了?”
明珠十分堅強,雙臂緊緊褸住長輩。
兄弟倆帶著母親與孩子趕到醫院,意外地看到父親蘇醒過來。
他十分高興,“嗬,你們來了,坐近一點。”
先是細細打量萬新,“唉,三十年一晃眼過去,歲月如流。”
萬新低頭答:“是。”
周父十分清醒,所有細節都記得,“最近還有無見馬嘉烈?”
“已經沒有來往。”
“也不要太難為她,到底是家豪的母親。”
“我明白。”
周父又問堅:“找到秀枝沒有?”
“我倆早已分手。”
“她現在何處?”
“動身到加拿大溫哥華去發展,那裏天氣好。”
“一個男人,也不要大虧待了前頭人。”
“是,父親。”
周父歎口氣,“秀雲呢?”
“秀雲已不在人世。”
“我最喜歡秀雲。”
堅心酸。
“我已沒有心事,你看你們過得多好。”
兄弟倆不禁有點安慰。
這時,家豪靜靜走近。
小小的他握住祖父的手,清晰地用粵語叫:“爺爺,爺爺。”
周父笑了。
過一會他忽然說:“劉皇叔躍馬過檀溪。”
堅一征,他從來都不明白父親的字謎,也不曉得答案究竟是什麼。
他還想趨向前去仔細聆聽,募然發覺,父親眼珠已經凝住不動。
他伏在父親胸膛上,悲慟不已。
幼時他也這樣做過,父親要教他遊泳,他怕,不敢落水,雙臂圍繞父親,死命抓住
不放。
當中那廿年似沒有過過,周堅又像回到極小之時,哭泣不已。
周母反而比較鎮定,握住老伴的手,並無言語。
那天晚上,他們開家庭會議。
周萬所說:“媽,你同家豪與我到倫敦去住,由我照顧你們。”
周母孺孺說:“將來你妻子會嫌我們。”
萬新斬釘截鐵說:“我不會再結婚。”
周母輕輕說:“像明珠就好,自幼一起長大,彼此知道底細,不必解釋,不用適應,
毋需遷就。”
堅心一動。
母親隨即哭泣:“人說,夫前死,一枝花,我應此丈夫早去才算福氣。”
家豪悄悄走到祖母麵前,把一個小胖頭經輕擱在她膝蓋上,無限依依。
“你可是不舍得祖母?”
家豪忙不迭點頭,摟著祖母。
周太太淚如雨下,“好,好,那我活著還有點意思,我願意苟延殘喘。”
堅到海旁散步。
明珠跟在他身後。
她看看灰黑色海水卷起無窮白頭浪,碩大海鶴啞啞低旋,訝異地說:“多像我們童
年時在塔門見到的海。”
堅頷首。
他記得父親初抵涉時也那麼說:“啊,正是鬧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使認他鄉是故
鄉。”
“這真是一個蕭楓的國度。”
“你不喜歡?”
“如果有選擇的話,聽說舊金山天氣比較好。”
堅靠在欄旁,“聽說在那裏,移民與白人,堂與堂之間,隻有更複雜。”
“也不妨礙許多人安居樂業。”
“華人最勇敢。”
明珠此際又舊事重提,“我知道你的故事。”
堅看看她,“是好?是壞?”
“我覺得湯氣回腸。”
“是嗎,”堅吃一驚,“我自己認為糾纏不清,少提為妙。”
“在我們鄉下女孩心目中,你一直是英雄。”
“開玩笑。”
“你從不欺侮婦孺。”
堅不語。
“你家遷居之後,我一直懷念你,每次聽到你回鄉,都有說不出的高興,除出可以
見到你,還有好的吃好的穿。”
堅微笑。
明珠大著膽子,把手穿進堅臂彎,可是那是他左臂,空蕩蕩,隻得一隻袖子,她
滿不在乎,照樣挽著,走回家去。
她知道他是誰,這令堅舒服,在青梅竹馬小朋友麵前,他不必把他最好一麵拿出
來。
他已經沒有最好一麵了。
過兩日他們整家南遷。
手頭充裕容易辦事,什麼都不用帶,一切現買,一老一小都相當滿意。
堅更加沉默孤寡。
萬新這樣形容兄弟:“似一座墳墓,再出力發掘,也看不到生機,朱女幸虧聰明走
得快,現在看明珠有何能耐。”
春天來了。
周家在利物浦的老房子順利出售。
一日,警方傳周堅去認人。
他到了警局,十分訝異,同相熟的史密斯警員說:“我當時並沒有看到凶手。”
警員十分冷靜,“在案件中你失去妻、兒、以及一條手臂,當然你知道凶手是誰。”
周堅明白了。
“你必需指證他。”
疑凶隔著單麵玻璃坐在一張椅子上。
他分明經過毆打,麵孔腫得做豬頭,血瘀處處,雙目都睜不開來。
警員說:“我們慶幸凶手終於落網,請在此簽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