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 慈善(1 / 3)

大老遠就看見那一大截白脖套。據說九華得戴它戴一年。美伊慢下腳步,甩一下額頭上的汗珠,說:“你怎麼跑這兒來了?”傷好後的九華又高了兩公分。

九華今天沒在原處等她,迎出來至少一裏路。

“爸讓我給你這個。”他把一封信遞給她。

十多年沒看洪敏的字跡了,比她印象中還醜,還粗大。美伊還是心顫的,想到這些粗大醜陋的字跡第一次出現在她眼前的情景。那年她十七歲。

她從來沒有納悶過,這個形像如雕塑般俊美的男人怎麼會有如此不堪入目的手筆。信裏講到他急需一筆錢,否則前麵投入的錢就等於白投。

“怎麼白投了呢?”她問九華。

“好像叫‘Margincall’。就是讓趕緊補錢進去。”九華說,“補了錢進去,趕明得好幾倍的錢。”

“你爸這麼說的?”

“啊。”

“不補就等於白投了?”

“那可不。”

“那要是沒錢補呢?”

美伊瞪著九華。九華往後閃著身,意思說,我瞪誰去?

她要九華把她帶到一個公園,找了部公用電話,一撥通號碼,她就說:“咱們認倒黴,就算白投了!”

洪敏那邊還睡得很深。夜總會上班的人不久前才吃的夜宵。半天他聽出是美伊的聲音,問道:“你在哪兒呢?”

“沒錢了!大衣、鑽石全投進去了,還拿什麼補錢啊?”

洪敏叫她冷靜,別急。又問她站的地方暖不暖和,別著涼。美伊這邊聽他沉默下來,明白他在拿煙、找火,又打著火,點上煙,長長吸一口,又長長吐出來。

“投資你不能一點風險都經不住。”他說。

“他們不是擔保沒風險嗎?”

“是啊,他們是擔保了。可現在風險來了,你頂著,再堅持一把,就贏了……”

“沒錢你拿什麼堅持?”

“這麼多年,你沒存錢?”

美伊覺得給洪敏看破真情似的一陣難堪:我洪敏犧牲也罷了,可也沒給你美伊換回什麼呀。美伊你委曲求全、忍辱負重,時不時還要伺候伺候那老身子骨,也太不值啊。

“我存錢有什麼意思?”她說。她想說,我活著又有多大意思?

洪敏不吱聲了。他完全聽見了她沒說的那句話。過了幾口煙的時間,他說:“那你看怎麼辦?”

“就認了唄。誰讓你信那些騙子!”

“可我認識的人全靠這樣投資發起來的。有些人九華也認識,不信你問九華。”

“就算咱們運氣壞……”

“那房子呢?”

美伊馬上靜下來。是啊,她剛剛知道有錢多麼有意思,在入睡前和醒來後假想家具的樣式,庭院的風格,餐具的品位。她聽見洪敏起身,走了幾步,倒了杯水。洪敏也聽見她在原地踱步:向左走三步,轉身,再向右。

“那還需要補多少錢?”

“有三萬就行。”

“馬上就要?”

“盡快吧。”他不放心起來,“是不是跟誰借?”

“你放心,美國沒人借錢給你。”

她掛了電話想,在跑步回家的半小時裏,她得想出一個方案:怎樣取出瀚夫瑞為仁仁買的教育債券去兌現,怎樣從瀚夫瑞鷹一樣的眼睛下通過,在最短時間內完成這樁事。

早餐後美伊安排的一場戲開演了。先是瀚夫瑞接到一個電話,說自己是吳太太,半年前約了劉太太去給她和一幫太太們講烹調課的事,劉太太是否還記得。瀚夫瑞把電話交給美伊,聽她一連聲說“Sorry”,最後說:“那好吧,我隨便講講。”她掛了電話自言自語地翻日曆:“糟糕,我當時怎麼沒記下日期呢?……”瀚夫瑞問她是否需要他開車送她去,她說不用了,吳太太開車來接我,大概已經到門口了。兩分鍾後,門鈴果然響了。進來的是小巧玲瓏的吳太太和大馬猴似的王太太。趁美伊還在樓上換衣服,瀚夫瑞盤問了兩個給拉皮術拉成相同笑麵人的太太。

來不及發現什麼破綻了,美伊已一溜小風地從樓梯上下來,給兩個太太裹挾而去。

由於事情來得突然,瀚夫瑞來不及拿到吳太太的電話和住址。於是在美伊來美國後的十來年裏,她的行動頭一次出現了長達四小時的盲區。

瀚夫瑞想,好了,到此為止,事情絕不能就此失控。他知道人們把這盲區當作自由,一旦賦予它如此神聖的名義,人們就要不擇手段地來擴充它、延長它、捍衛它。他做了幾十年的律師,深知人是不能在自由盲區中好好做人的。

美伊下午一點鍾回來,發現瀚夫瑞沒有上樓去打盹。他問了問她示範的菜肴,原料是哪裏采買的?效果理想不理想?太太們的基本功如何?比如刀功……美伊溫婉自在,回答得滴水不漏。他心裏冷笑,明明聽出我在盤審,她卻一點抗議的小脾氣也不鬧,如此乖巧,如此配合,顯然把一件預謀好的蠢事完成了。

第二天早晨,瀚夫瑞居然跟著美伊長跑了。他跟不上,就叫美伊停下,等一等他。跑不了遠程,他要美伊陪他一同半途折回。美伊看汗水濕透了他整個前胸後背,心裏既憐憫又嫌棄。她想,你跑吧,看你能逞幾天的強。一個星期下來,瀚夫瑞竟跟上她了。多麼偉大的、奇跡般的疑心。

美伊從此連那半小時的獨立與自由也失去了。她漸漸虛弱下來,長跑一天比一天顯得路途遙遠,不勝其累。那個“一九○”又遇上她,見她和一個老男人肩並肩,跑得稀鬆無比,驚愕地挑起眉毛。等“一九○”跑回程時,又偷偷對美伊使了個眼色。他過去常見美伊和九華“約會”,現在又見她和老頭兒長跑……哦,明白啦。“一九○”感歎:醜惡的故事是時常發生的。那對女同性戀也從美伊和瀚夫瑞身上得到啟示:看看他們這個荒誕的男婚女嫁的世界吧。

這期間美伊接到洪敏一個電話,叫她甭管了,一切都安排好了。她說什麼叫“甭管了?”

“就是叫你別操心……”

“我能不操心嗎?老人家分分鍾都會發現。”

“肯定在發現前錢能回來。你別操這個心。”

“萬一要查起那些債券……”

“錢說話就能回來。”

美伊給洪敏說定了心,便又回到他們日常的甜蜜廢話中去了。這時她在客廳裏,借著監督仁仁彈鋼琴而擺脫了瀚夫瑞。洪敏說他真幸福,聽女兒彈琴又聽老婆說悄悄話。美伊身體一扭,說誰是你老婆。

回到起居室,九點了。瀚夫瑞從樓上下來,身上一股香氣。隻要他在上床前塗香水,美伊就知道下麵該發生什麼了。這種“發生”並不頻繁,一兩個月一次,因此她沒有道理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