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油燈下,電屬於另外一個星球,也許是離地球幾億光年的某一個星球上的事物。
上世紀90年代以前,中國很多偏遠農村都還沒有通電,至少木子家所在的西北廣大農村地區都是沒有通電的。電,如今空氣一樣的東西,在那個時代,在木子偏遠的家鄉,隻是一個傳說。其實,對於很多鄉親而言,連傳說都算不上,因為他們根本不知道電的存在,就像在哥倫布之前所謂文明社會不知道美洲的存在,就像牛頓之前,智慧的人類不知道萬有引力的存在。美洲大陸一直存在,萬有引力也一直存在,電也一直存在。電被發現並使用了很長時間後,木子的家鄉還是不知道電的存在。
聽父母說,從木子出生到6歲,村裏都是沒有通電的。6歲那年,村裏的人第一次知道了電,也第一次感受到了電的好處。這一年,也是木子第一次知道還有另一種光亮。聽母親說,自己出生在深夜,是在煤油燈下出生的,木子對這個世界的初眼給了煤油燈,也正因為如此吧,木子對煤油燈的記憶一直深深刻在心底。不過,從開始有記憶能力起,到村裏通電,隻有一年的時間,這樣的話,木子對煤油燈的記憶也隻有一年,並且是很不靠譜很不牢靠的一年,但就是這不牢靠的一年,深深的留在木子的心底。
那時候,每天太陽落山以後,天色慢慢昏暗,夜色很快降臨木子的世界。如果是晴天,會看到東麵山坡另一幅動人的麵貌,像是少女,用一層灰色的薄紗遮住了半邊臉,漏出的臉部是光亮的暖黃色,還泛著幾分紅暈。漸漸地,紅色越來越重,越來越多的臉部被遮了起來,最後,美麗的少女帶著夜色藏了起來。村子是在一個山溝中,三麵環山,隻有南麵是開口。村裏人都把房子建在西邊的山坡下或者山坡中間,離東山有2公裏左右的距離。距離雖然不遠,但對於年幼的木子來說,已經很遠了。木子總覺得,一旦夜色降臨,東山那邊會有很對東西出現,不僅有動物,還有鬼,還有妖鬼,還有神仙,還有惡魔……木子覺得夜晚的東山是另一個世界,那些東西白天都藏了起來,晚上就會出來,它們有夜視眼,能夠看到村裏人在夜晚的一舉一動,它們也在監視著村裏人,如果晚上有不聽話的孩子,就會抓走。木子還認為,那些東西也在保護著村子,如果夜晚有壞人來到村子,它們就會把壞人抓走。吃完晚飯,木子就在自己家院子裏玩耍,等天完全黑下來,就趕快進屋,從窗戶中看著東邊的山丘,想著裏麵的世界……
在太陽落山到夜色完全籠罩,中間還有一段距離。這段時間,母親舍不得點亮煤油燈。實際上,村裏所有父老相親都舍不得點燈。不點燈的話,屋裏往往比屋外黑,因此,大人們往往忙著在屋外喂豬、喂狗、喂驢、燒炕等,孩子們就都在外麵玩耍。年齡大的孩子通常都是在打穀場玩一些集體遊戲,年齡小的孩子則會在自己家的院子裏玩。那個時候,木子屬於年齡小的孩子,所以,就在自己家院子玩耍,玩耍中經常會看見母親忙碌的身影,經常能聽見母親匆忙的腳步,也經常看見父親悠閑的背影。父親在這個時候往往會抽著煙,在家門附近溜達,偶爾碰見一個同鄉,如果隔著一段距離,但是還能聽見對方的聲音,都會聊幾句。有的時候,會在聊的過程中慢慢走近,在中間某個地方會師,然後在煙霧繚繞中東拉西扯,聊得什麼內容就無從得知了。木子一直很奇怪,很多時候,他明明看不清楚站在遠方的鄉親是誰,可是父親總是能準確知道是誰,能夠跟那個人聊天。有一段時間,木子認為父親有千裏眼,父親不是凡人。等長大一些後,木子也有了這個本領。
等母親忙完,父親聊完,天也完全黑了下來之前,木子就會早早回屋。父親和母親回屋以後,經常也會摸著會坐一會,然後再點起煤油燈,讓屋子亮起來。木子一直很奇怪,為什麼母親忙完的時候父親正好聊完,或者說父親聊完的時候母親正好忙完,就像商量好了的一樣,但是木子從來沒有見過他們商量。有一段時間,木子還以為父親和母親有某種特殊的約定方式,還暗中找了好長時間,一直沒有找到答案,慢慢地,也就忘了這件事情。
煤油燈點亮以後,木子會上炕,脫掉衣服,隻穿一個母親親手縫製的小內褲,然後一個猛子鑽進被窩。夏天,被窩很涼快;冬天,被窩很暖和,甚至有的時候有點燙。木子很喜歡這種感覺,很舒服。後來慢慢長大,從高中開始木子再也沒有體會到這種感覺,雖然每次回老家都會睡在母親燒的土炕上。木子特別喜歡躺在煤油燈旁邊,可能不是喜歡,更多的是習慣,因為從有記憶起木子就是躺在煤油燈旁邊的。準確的說,應該是煤油燈正下方,因為煤油燈通常是放在土炕的炕沿上。木子記得,老家的土炕都有一個炕沿,好像是特意為放東西準備的,因此,炕沿往往不會鋪褥子和床單,開始時會鋪一些從紙箱子上拆下類的紙板,後來,父親給炕沿上鋪了一層塑料,就顯得很有檔次了。再後來,父親給炕沿摸了一層水泥,木子感覺很奢華了。再後來,炕沿上的水泥層變成了細長的瓷磚,用現在的話說,木子感覺已經非常高大上了。炕沿的作用也在慢慢的變化,開始主要用於放煤油燈、茶杯和母親的針線框等,後來慢慢的開始坐人,再後來就成了純粹的裝飾。木子清楚的記得,自從家裏有了電燈以後,煤油燈就從炕沿上徹底消失了,也從家裏徹底消失了。從那以後,木子就再也沒有見過家裏的那盞煤油燈,可能是木子不想見到它,見到了也沒有記住。不過,通電後的前幾年,經常會斷電,家裏也不會點起煤油燈,會點起備用的蠟燭。
一猛子紮進被窩以後,左右兩邊是父親和母親,當然了,中間還有自己的妹妹。木子和妹妹會都翻個身,爬過來,一會看看母親,一會看看父親。母親在很認真的做針線活,有的時候是做鞋墊,有的時候是做千層底布鞋。做針線活時,母親往往會坐著,然後將上半身斜向煤油燈,這樣的姿勢往往會保持很久很久。很多時候木子和妹妹都睡著了,母親可能還是這個姿勢。木子記得,母親做針線活時,會時不時是用手裏的針輕輕地撩一下頭發,也會和父親聊一些家長裏短。母親邊做針線活,邊和父親聊天,聊天的語氣很輕鬆,但是母親做針線活的姿勢很認真。這個時候,父親有的時候會和木子兄妹一樣趴著,有的時候會靠著牆坐在炕上,然後悠然地抽著煙。每天晚上,父親至少會抽兩根煙。那個時候父親抽的都是自己種的煙葉子,用紙自己卷。屋裏,煙霧繚繞,在煤油燈昏暗的燈光下,格外明顯。在天冷的時候,父親和母親的腿上都會蓋著被子,上身披著棉衣。
白天,父親會到鎮上工作,母親會下地幹活。因此,母親的針線活都是在晚上做,都是在煤油燈下做。自己和妹妹、父母親穿的鞋都是母親親手納的千層底,那個時候,木子認為天底下的鞋都是這樣的,根本不知道鞋還有別的樣子。
煤油燈點亮的時候,木子感覺很好玩,在轉身看妹妹的時候,往往會比較昏暗,妹妹的臉會比白天黑很多。平躺著看母親的時候,母親的臉特別清晰,特別亮。木子正在看的時候,有的時候母親也會看木子一眼,笑一下,有時也會伸手摸摸木子的,然後摸摸妹妹的頭。最近,木子經常會在夢裏夢見這個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