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二十一年春,江南的梅雨季於今年來的格外早,房簷滴答而下的雨簾於廊下彙集成水渠,渠水順蜿蜒的溪徑流淌而去。
濕濘花園中,沈家大少奶奶獨自撐傘漫步,身邊伺候的下人被打發;李月娘望著園中百花垂首,她的心情就好比這些垂首的百花般,對未來充滿仿徨、無奈。
偏院忙做一團,下人進進出出,除了李月娘的丫鬟,沒有人顧忌大少奶奶的心情,嫁進沈府多年無所出,即使你娘家後台再硬,也會因你不能為夫家誕下麟兒而受到他人指責,偏院的秋姨娘此刻躺在床上,聽由產婆指引正努力的生孩子,同為女人,李月娘此時的心情可想而知。
“哇……”洪亮嬰啼劃破偏院,秋姨娘的房中出來一婆子,婆子眉開眼笑的去往偏廳,人未致,婆子的報喜聲先入:“恭喜老爺、太太,你二老抱上孫子了……”
沈家之主沈鎮南放下手中茶杯,與夫人同時站起迎上前,“吳媽,你說什麼,我抱上孫子了,你的意思是,雲巧生的兒子?”
“對對對,千真萬確,秋姨娘的確生的兒子,”吳媽說著話轉過頭,對坐在一側的沈乾恭喜道:“大少爺,您當爹了,您有兒子了……”吳媽的喜形於色如同她自己抱上孫子般。
沈鎮南與妻子對視,二人滿臉笑意,期許了好久一舉得男令他們高興到極點,不同於沈鎮南夫妻,沈乾得知秋雲巧生了兒子,隻從嗓子眼發出一聲輕微的“嗯”,再就不見他多大的表情變化。
沈夫人見兒子一臉無所謂,走上前給他使眼色,希望他能對自個的爹有所表示下,沈乾瞧見了母親遞來的眼神,反而站起身說了句:“您二老的心願已達成,再沒事的話我下去了。”說著就要往廳門口那邊去。
“混賬東西,都已經為人父了還這麼由著性子,”沈鎮南抓起手邊茶杯,茶杯摔在地瞬間四分五裂,茶水灑一地:“今天你敢出這個門,我沈鎮南就當沒有生過你這個兒子,咳咳咳……”
沈乾他娘連忙去到丈夫身側,幫丈夫拍後背順氣,邊安撫丈夫邊對兒子說:“若堅,你怎能這樣對爹說話,看把你爹給氣的。”沈夫人說話的同時,又對兒子眨眨眼。
沈乾姓沈名乾字若堅,聽聞母親言,又見母親再度給他使眼色,再看父親的確被氣的夠嗆,沈乾終究邁不出腳下步,返身回原處一屁股又坐下,此做派等於還是和他爹在較勁。
秋雲巧進門後,沈家父子的這一幕總會隔三差五上演,沈乾不愛秋雲巧,他心中摯愛乃月娘,可月娘入門三年無所出,爹娘就擅自做主給他納了一房妾,說是妾,沈乾也明白,隻要秋雲巧生下孩子無論男女,爹娘都會想辦法將她抬成妻。
爹唱.紅臉、娘唱白臉,沈乾豈會看不清,說是與爹橫著,其實與娘同樣橫著。
……
秋雲巧生下沈府長孫算是為沈家立下功,沈府一脈單傳,如今長孫早早出世,府上自是要擺宴慶祝,流水席大擺七天,這樣也算告訴賓客與府上眾人,沈府承認秋雲巧的身份,秋姨娘的稱呼遲早會變成少奶奶。
李月娘立在房中窗子前,望著灰蒙蒙的天空發呆,丫鬟春蘭盡量挑些有趣的話說給她聽,想以此引得少奶奶不要想太多,嘴都快說幹了卻也不見少奶奶有絲毫動容,她依舊呆呆的隔窗望著天。
好久……
“春蘭,你先下去吧,我想一個人靜靜。”李月娘淡淡道。
春蘭出去屋子將門帶上,偌大香閣中隻留李月娘一人。
前院嘈雜傳入香閣,月娘聽的清,她腹中委屈有誰知,三年來肚子沒一點動靜,難道真是她的錯?
秋雲巧進門才半年就懷上丈夫的骨肉,無疑給了李月娘當頭一棒,接受西方教育的她也隻能當自己有問題,並非丈夫的原因才致使他們無子。
細雨連綿,灰沉沉的天空越來越讓人感到壓抑,呼吸急促開,胸脯起伏好久,窗子忽的被關上,月娘去到牆邊打開櫃子,找出一件最喜愛的旗袍,換完衣服後又對鏡化了個完美妝容,扯下一條床幔搭在房梁上,踩上凳子流著眼淚說:“若堅,來世我定為你生一堆孩子。”
腳下凳子翻過,春蘭推門而入,“啊……”她的驚呼蓋過前院嘈雜聲。
……
沈家上下亂成一團,誰還有心思吃宴席?
沈乾撲在妻子床前泣不成聲:“月娘,我沒有不要你,你尋的什麼短見。”
沈家老夫妻也沒料到月娘氣性居然這麼大,這個媳婦其實不錯,受過新式教育,又識大體,可她就是生不了孩子,沈鎮南才自作主張的為兒子納了一房妾,這房妾還是他好友的女兒,曾對好友承諾雲巧生了孩子後,立刻給雲巧抬位份,還沒付諸實際,月娘居然尋了短見。
沈夫人也一個勁唉聲歎氣,就算給雲巧抬位份也不會奪了月娘什麼,頂多就是讓雲巧與她不分大小成為平妻,月娘這孩子怎麼就這麼想不開呢?好在人被救下,現在隻要等人醒過來,也算他沈家沒有落下逼死兒媳的口實。
床上人呼吸平穩,夢中人到了一個很奇怪的地方。
月娘站在繁華馬路上,隨處可見的高樓大廈林立,來來回回從身邊經過的人都穿著很奇怪的衣服;路邊停靠一輛汽車,她伸出手想摸一摸,沈家也有汽車,但那車的樣子和這車相比,還是眼前的這輛車漂亮。
伸出的手摸了空,月娘疑惑了,想叫住擦肩而過的人朝他們打問下這地方是哪,可人來人往居然沒人理她。
月娘又朝人流量最大的地方過去,隨人群邁步下台階,太神奇了,這個樓梯不但修到地麵下頭,而且還是活動的,月娘小心的上到扶梯,隨著人流下到月台。
看著黑洞洞的通道駛來長長的地鐵,月娘越發震驚,她知道那是火車,她曾坐著火車去過上海,但還是頭一次看見,火車也能從地底下開過來,而且這列火車比她坐過的看起來上檔次。
眼前自動開合的地鐵門,令月娘一個勁思索:確定不是做夢?
月娘是個容易接受新事物的人,她想嚐試下坐這樣的火車是種怎樣的感受,就要朝還開的地鐵門過去,準備擠上她所理解的這列火車時,忽聞耳畔傳入男人的哭泣聲。
“月娘,你個傻瓜,有什麼想不開的……”
“好了若堅,你媳婦不是沒事嘛,咱們先出去,等月娘醒來了你再過來看她。”沈夫人立在床邊安慰傷心的兒子。
沈乾不理他娘,還抓著妻子的手低頭垂淚,一個男人為女人傷心成這樣,的確叫在場的所有人為之動容,但不包括醒來的月娘。
覺得喉嚨裏火燒火燎的癢,她忍不住咳嗽出聲。
“月娘……”聽聞妻子發出動靜,沈乾顧不得再抹眼淚,連忙接過春蘭遞來的一杯茶,將躺著的人扶著坐起,再將茶水喂到妻子嘴邊。
一口清茶入喉,月娘才覺嗓子眼不再那麼難受;回憶之前上吊,月娘反應過原來她還活著;這麼說,方才看到的一切真是做夢,可那夢實在太清晰,清晰的如身臨其境。
見妻子目視前方發呆,沈乾以為月娘的氣還沒消,揉了揉通紅的眼睛後,拉過她的手說:“月娘,有什麼事不要憋在心裏,我是你丈夫,不管發生任何,你都要相信我……”
月娘腦袋昏沉,過了好一陣才將身心又融入現實,本該對現實不滿的她也不知怎麼了,看床前圍著公婆與丈夫,滿腹氣憤竟莫名消逝,若按她之前的性子,定會將頭蒙在被子裏放聲大哭。
此刻卻沒一點兒想哭的意思,隻一再回味方才做的夢。
她還起了一絲抱怨,若非被吵醒也許就能上到那列火車上,抽回手繼續躺倒:“我沒事,我想一個人靜靜,可以嗎?”雖是朝丈夫問話,其實也在朝公婆問話。
沈夫人走上前好言安慰半天,得月娘承諾才同意出去叫她獨自休息,怕萬一再出事,沈乾離去前交代春蘭,要時刻小心伺候少奶奶,倘若大少奶奶再出事,她也可以不用活了。
打發走一眾人,月娘覺得一下清淨許多。
經過一場夢,月娘不想再尋短見,她更多的是期待否能再做一次那樣的夢,讓她再看看夢中的奇怪世界,挨到晚飯結束後困意襲來,她倒頭就睡。
春蘭守在少奶奶的臥房門口,前半夜過後,後半夜實在熬不住眼皮打架,才倚靠門框上睡著了。
李月娘心中期盼實現,她又接著那個夢繼續站在月台上,她發現這一次居然能想起睡覺前發生的所有,清楚記得丈夫的哭泣,公婆對她的勸說,還有春蘭時刻小心的侍奉於床邊。
不由的開始懷疑:莫非我現在真的在做夢?
舉頭看眼周圍場景,眼前的火車門依舊大敞,再看眼掛在車站頂子上方的時鍾,清楚記得那陣剛到這時,時針指在中午十二點十分,這陣,那鍾的時針依然指在十二點十分。
從鍾表上收回目光,月娘陷入思緒:難不成我這夢是連續著的?
於思緒中踏入地鐵,地鐵開啟輕微晃動,直到地鐵停在終點站之後,她又隨著人流踏出車廂,有了先前經驗,月娘不再找人問路。
她在想,既然是做夢,那就好好的在自己夢境裏玩耍一番,夢裏無需壓抑被束縛久了的性子,想幹什麼就幹什麼,能做這麼清醒的夢可不容易。
走過街邊櫥窗,櫥窗裏擺著的漂亮衣飾,一看就是女人的衣服,月娘暗歎,她能將這些衣裳穿在身上的話那該有多好;可是,除了腳能踩在地麵上之外,她觸不到任何,心癢癢著別過眼,打算去別處看看還有什麼好玩的。
站在車水馬龍的大街上,望著來來回回的行人,過馬路時她直接橫穿而過,也不避疾馳而來的汽車,反正觸不到,避不避又有什麼關係。
行至路中央,沒任何阻礙的穿過馬路中間的欄杆,準備繼續往前,卻見迎麵而來一個打扮清涼的女子,那女子長發飄飄,白色露肚臍上衣,下身就一條包裹著臀部的熱褲,兩條大長腿就那麼的光著。
這裏很多年輕女孩都這打扮,月娘剛看見還覺得有些難以接受,不過這陣看多了反而釋然,其實她們這樣穿蠻好看的。
見那女子到跟前,就要翻過路中間的圍欄,月娘的視線從那女子的穿著打扮上,挪到對方臉上,立時被驚住。
將才遠遠的看,覺得這女子很眼熟,現在才看清,這女子哪裏是眼熟,那長相明明就與自己一模一樣,驚愣中,那女子已翻過路中欄杆,剛落在地上,有輛汽車呼嘯而來。
李月娘下意識的伸手去攔她,“小心……”
卻是晚了,一聲急促刹車後,翻過圍欄的長發美女被撞翻在地,而月娘在那女子倒地後也覺到一陣天旋地轉,隨後就感到渾身無比疼痛,隨即暈過去。
暈過去前還在想,不是做夢麼,夢裏怎會有這樣清晰的痛感?
痛感持續不久,她便再無知覺。
......
當月娘知覺恢複時,她發現自己竟躺在醫院裏。
掙紮坐起身,雖然環境很陌生,但月娘確信這裏是醫院,白色的的床單、白色的被子,手臂上還被輸著液,而且……
而且她的手能觸到的一切不再是虛的,她實實在在的觸摸到了一切。
正當奇怪時,病房門被推開,進來一位身穿白大褂的帥氣男子,帥氣男子到床邊,一把將坐起來的人擁入懷中:“月華,你怎麼搞的,放著天橋不走,咋去翻馬路圍欄,虧了我哥們開車技術好一腳踩住刹車,要不你的命真就玩完了。”
月娘窩在他懷裏,不由自主道:“撞了我的是你哥們,他是不是得賠我醫藥費!”話出口月娘愣神,她怎會這樣說話?
不光說話變了,月娘居然很自然的窩在來人懷裏,靠上對方肩膀抹開眼淚,此時做派就仿佛她的習慣似的,竟沒感到一絲尷尬與不自在。
沈經拍拍女友肩,順便又為懷中人拭去腮邊淚:“乖,沒事了,萬幸擦破點皮,我都給你處理好。”
安慰好病床上的人,沈經從懷中摸出個紅色的桃心小盒子:“你呀,溫柔的時候溫柔的要命,潑辣的時候也夠潑辣,明明是你翻馬路圍欄引起的交通事故,咋可能讓人家賠你醫藥費。”
刮下她鼻頭繼續:“醫藥費的事咱不說了,我今天有件重要事,來,把這個帶上,等你出院了咱們就去領證。”沈經取出紅盒中的鑽戒,為她戴在無名指上,戒指戴上後,沈經又在她額上落一吻:“你先休息,我去查完房再來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