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舉杯飲了口茶,斟酌出言道:“長帝姬忙著主持新政,如今又在嚐試與九丘議和,也算是不辭辛苦。雖說她跟九丘有那一層撇不掉的姻親關係,可這般的在風口浪尖上忙碌奔波,倒確實與其他隻顧著相夫教子的王族貴女大不一樣啊。”
慕辰沉吟一瞬,說:“青靈是章莪氏的後人,又從小教養於崇吾聖君門下,行事自然與其他女子有所不同。”
莫南岸山道:“話雖如此,可女子終究是女子,對政事缺乏了解,定奪決策難免有失偏頗。”觀察著慕辰的神色,見他依舊清冷自若,遂繼續道:“就好比梧桐鎮這件事,朝中不少同僚都覺得,開啟邊界太過危險,難保不讓九丘從此有機可乘。”
慕辰抬起眼來,眸光暗蘊銳利,“族長是朝炎兵馬大元帥,征戰沙場多年。以你的經驗判斷,開啟一座小小的城鎮,是否就能讓對方有機可乘?”
莫南岸山頓住,隨即笑了笑,道:“若是周圍尚有駐軍可供調遣,便不足為懼。”
慕辰垂眸盯著手中茶盞,指尖慢慢摩挲著杯沿,若有所思。
莫南岸山接著說:“陛下寵愛妹妹是一回事,讓她嚐試著在政務上有所助力也是可以理解,但凡事皆需有個限度,就算是任由著她胡鬧,也要提前未雨綢繆,以免將來錯誤發生、難以補救啊。”
慕辰不易覺察地微微牽了下唇角,緩緩抬起了眼。
“族長的意思,我明白了。駐軍雖然北撤,軍中的將領編製卻不會有所改變,該有的權力、也依舊不減。”
他放下茶盞,看著莫南岸山,“族長也知道,南境最近事件頻起,牽連入獄者每日皆是有增無減。此時撤軍北上,實則是為莫南氏保全實力。這一點,族長難道沒有看出來?當初我與族長有過約定,此生隻會有詩音這一位王後,將來她所出之子,也將是朝炎唯一的嫡王子。我自身經曆過太多的兄弟相爭之事,萬般不願同樣的事再發生在自己的孩子身上,因而總會想辦法保全住莫南氏的力量,讓將來的儲君有所依傍。這個道理,不知族長可否懂得?”
莫南岸山乃是浸淫朝堂多年之人,深知世事難有定數,對慕辰所說的儲君之言也隻不過是將信將疑罷了。但眼下既然得到了軍權不會削弱的承諾,又試探了一番慕辰的態度,那此次麵聖的目的便已經達到。畢竟在權勢上,他並沒有從前方山修那般大的胃口,也明白、從長計議的重要。
於是聽聞慕辰如是示好,莫南岸山也識趣地趕忙起身道:“蒙陛下厚愛,莫南一族必不負榮恩浩蕩!”
送走了莫南岸山,慕辰保持著同樣的坐姿,獨自繼續對案品茶。
殿外的雨,依舊淅淅瀝瀝,灰色的霧汽,籠罩著陰霾天色之中的萬重宮闕。
雨水沿著殿簷落下,滴打在在白玉石階上,發出節拍單調的劈啪聲。承極殿內獨有的杜衡熏香, 在玉簾宮帷之間靜靜彌散開來。
一場短暫的對話,看似簡單直白,實則又暗藏了多少試探和揣測?
平衡牽製、恩威並施,甚至刻意的拉攏示好,每一句話每一個決定都反複在心中深思熟慮。
哪些人可以用、怎樣用、什麼時候用,哪些決定又會牽連到哪些人、那些事,一條條、一件件,充斥著思維。
而這些繁複的所思所想,又不能同任何人分享。
一切的一切,隻能由他孤身一人、獨自麵對。
這就是,帝王的人生。
每一日,每一刻,都在重複著單調乏味永無止境的爾虞我詐……
慕辰取出通明鏡,指尖輕輕觸鏡麵,卻又遲遲不肯開啟鏡像。
他想起適才所見,想起青靈那純真而燦爛的笑意,那發自肺腑的、熱戀中人獨有的笑意。
她也曾,那樣地對自己笑過吧?
可那麼久遠的記憶,終是有些褪色了。
他突然有些嫉妒起來,嫉妒曾經的自己。那個棲身於土牆木門的寒酸院落之中,每晚與她在燈下含笑相視的男子……
那時的他,為什麼就沒有緊緊擁住她、親吻她,說上幾句自覺俗氣的情話?縱然來日依舊免不了悲苦怒怨,卻終究能少一些追悔不甘……
慕辰執著鏡子,枯坐了良久。
直至衛沅輕聲快步地走了進來,躬身將一份密報奉於麵前,“陛下,這是從弗陽送來的。”
慕辰接過密報,展開來默默讀了數遍。
末了,不動神色地將信函毀了去,語氣平淡地對衛沅吩咐道:“去請王後過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