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珩的聲音,自身後緩緩傳來,乍聽之下,竟是突然蒼老了許多。
青靈轉過身去看他。
洛珩抬手掩嘴,悶聲咳嗽了幾下,指縫間有鮮紅的血逸出、順著手背滴到衣袍之上。一頭未束未係的長發,不知從何時起,已然變得雪白。
青靈雖聽他數次提到將死,可眼下見到這番景象,仍是不由得心頭一驚,呆呆的望著他,一時竟不曉得該說些什麼。
洛珩又咳了幾聲,繼而抬起頭來,盯著青靈,目光古怪而複雜。
半晌,他似有些躊躇且局促地開口道:“你……你能……叫我一聲嗎?”
青靈也一直盯著他,神情警惕。但見他雙目此時褪去了妖異之色、隻餘下酷似洛堯眼中那琥珀琉璃般的清潤,一時心情驟添酸楚,再多的厭惡畏懼怒火也淡了去許多,猶豫了半天,有些不大自然地低低喊了聲:“舅……舅父。”
洛珩愣了愣,隨即又像往常那樣自嘲地輕笑了幾聲。
“也罷,你不肯認我……”
視線一時失了焦點,喃喃又道:“也罷……她本也是不願意的……”
青靈聽得發懵。
但洛珩在她心中一直都是種癲狂混亂的印象,此刻更是容貌大改、自言將死,無論他說出怎樣奇怪的話、做出怎樣奇怪的事,她似乎都可以接受。
反倒是,他定定望著自己,神情中偶爾流露出近乎溫柔、又似愧疚的複雜神色,讓青靈覺得頗不自在。
算起來,她與洛堯成婚已久,可直到今日之前,她跟眼前這位名義上的舅父,所交談的話語加上一起,怕是還不足十句……
洛珩此時,亦是悵惘。
對於麵前的這個孩子,他並不了解,也從未費心去了解過。
她誠然是阿蘿的女兒,卻也同時是世人眼中皞帝的掌上明珠,所以他對她,確是心存過惡意。
偶爾,他也遠遠瞧見她與阿堯並肩行於彰遙宮中,相依相偎、笑靨嫣然。這讓他總免不了有一瞬的失神,就仿佛是透過相似的容顏,看到了從前的阿蘿與自己。
他自少時起便狂傲不羈,亦不受血緣親情的束縛,失去阿蘿之後、更是再不顧惜旁人的一切,甚至於今日對洛堯的相救,也不過是想為九丘洛氏留一條血脈而已。
卻沒料到……
洛珩沉默了良久,“是墨阡把你帶大的?”
青靈“嗯”了聲。
“你的生辰……是何年何月?”
青靈滿腹狐疑,卻還是如實地把自己的出生日期說了出來。
洛珩聞後靜默下來,半晌,喃喃自語道:“她可真是……用心良苦。”
隨即又似乎想到了什麼,神情大慟,劇烈地咳嗽了幾聲,帶出了數口鮮血。
青靈見他形容淒苦,不禁暗生了幾分惻隱,一時拿不定主意要不要上前相扶。
誰知洛珩竟突然又開始笑了起來。
先是輕聲而笑,繼而變得肆意起來,仰著頭,仿佛是由衷的歡喜。
笑罷,神色繼而又慢慢黯淡下來,垂於身側的雙手微微顫抖著。
饒是青靈曾屢次見識過洛珩的瘋癲模樣,此時也不禁覺得毛骨悚然,猜不出他下一步又會做出什麼駭人之事來。
她想起從百裏譽口中聽來的母親小字,遲疑著想要發問,卻又實在不願主動同那魔頭交談。
倒是洛珩率先又發了話,沒由來地問她道:“你平時,都喜歡做些什麼?喜歡吃什麼?我記得你……修的是水係的功法……墨阡那家夥,修為雖是不差,人卻呆笨的很,你跟著他,想是也沒學到什麼太大的本事……”
青靈聽了前兩句話,尚有些茫然,待洛珩說到了最後一句,便忍不住有些動怒了。
“你自己又算什麼?憑什麼說我師父!”
洛珩並不反駁,抬手抹著下頜上的血沫,動作緩慢、不疾不徐。末了,盯著青靈,突兀地又換了個話題問道:“我聽說,你跟朝炎新帝的關係甚密。那小子,設計殺了自己的老子,這裏麵,是不是也有你一份?”
青靈咬著牙,半晌,惡狠狠地說了句:“關你什麼事!”
她原還思量著為慕辰辯駁一番,可轉念一想,連方山雷等人都瞞不過的事,又怎能瞞得過一直對朝炎王族虎視眈眈、滿腹算計的洛珩?
時至今日,她連命都不想要了,也無需再懼這悠悠之口……
洛珩研究著她的神色,驀地朗聲大笑起來。
“好!好!好孩子!”
他費力地直了直身,向青靈抬了下手,“你坐到我跟前來,讓我再仔細瞧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