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誠然很愛自己的母親,偶爾也會很懷念她溫柔的注視與愛撫,可他早已過了孩童最幼小脆弱、最需要母親柔軟嗬護的年紀。如今的他,已是小小的少年郎,更渴望一種來自父親的認可、一種更近乎男人之間的支持與鼓勵。就好似這幾日被人囚禁,他在心裏一遍又一遍給自己打著氣,不能哭、不能害怕、不能顯得軟弱,因為他是朝炎慕辰一手帶大的孩子,所以不可以丟臉,不可以示弱……
可眼下……
若是那被他一直仰視、一直敬愛,甚至在心裏悄悄看作了父親的人,不要他了……
那他該,怎麼辦?
毓秀心裏翻騰著各種念頭,越想越覺得栩栩如生、昭然若揭,先前強撐出來的鎮定從容,經不住開始有了瓦解的跡象。
就在這時,他聽見旁邊閑聊的幾個人突然噤了聲,整束著衣袍站起身來,畢恭畢敬地喚道:“殿下!”
腳步聲逐漸臨近,然後是列陽二王子昀衍的聲音:“路上有事耽擱了,讓你們久等了。”
手下們見王子突然變得這般客氣,一時有些不適應,嗯嗯唧唧地應對著。
昀衍又詢問了幾句,吩咐眾人各自退下休息待命,自己則緩步走到了毓秀麵前。
他半蹲下身,注視著被五花大綁著孩子,神情頗是複雜。
沉默了片刻,抱起毓秀,起身大步朝林子的外圍走了去。
毓秀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到,掙紮起來,“你要幹什麼?你要帶我去哪兒!”
昀衍一言不發,抱著毓秀,一直走到一條清澗之畔,方才將他放下,伸手解開了繩索。
毓秀感覺自己脫離了拴天索的束縛,下意識地站起來就想跑,可還沒挪出一步,就被昀衍拎了回來,然後摁住了肩頭重新又坐了下來。
昀衍微微彎腰,一手按著毓秀,一手掬起些許溪水,一點點擦洗著他眼皮上的藥膏。
他的動作很溫和,生怕水滲到孩子的眼睛裏,嘴裏輕聲哄道:“你先不要睜眼睛,乖乖閉好了,等洗幹淨了我再告訴你。”
不知為何,毓秀覺得昀衍的聲音似乎蘊著什麼情緒、有些不自然的微微顫抖。他在慕辰身邊長大,見多了帝王禦下的手段,對於辨識人心有著超於常人的敏銳。一旦捕捉到對手氣勢上的破綻,就立刻對境況的變化做出了判斷。
於是他停止了掙紮,冷靜地開了口:“你是列陽國的昀衍王子吧?我不知道你為何要擄我出宮,但你現在若肯送我安全回去,我會在陛下麵前為你求情,讓他免了你的罪!”
突然而然的優待、客氣溫和的禮遇,想必對方不是後悔了,就是害怕了!
毓秀心裏燃起了希望。
難道是陛下已經找到了自己的下落,就快來救他了?
他頓了頓,沒有聽到昀衍出聲接話,遂又道:“你妹妹芃怡王姬還在朱雀宮裏。你要是傷害了我,陛下一定不會放過她的!”
昀衍手中動作似有放緩,人卻一直沉默著,待洗幹淨了藥膏,又用裏衣的袖子仔細地為毓秀擦去了臉上的水珠,方才緩緩開口問道:“你一直都在提你舅舅……那你母親呢?你想她嗎?”
毓秀抬了抬眼皮,一時有些不適應光線的變化,視線朦朧的說:“我母親也會救我的。我跟她、跟陛下,都是一家人,提誰都沒有區別。”
昀衍聲音轉低,仿若自言自語的幽微,“是嗎?一家人?”
毓秀想起先前生出的那些擔憂,不禁提高了聲音,“當然是一家人!我叫朝炎毓秀,承的是朝炎的姓氏。陛下雖然是我舅父,可……可其實就跟我父親一樣。連我母親也說過,我把陛下當作父親,沒什麼不對的!”
一番話衝出了口,心裏又立刻後悔起來。
慕辰時常教導他,與人相談時需做到喜怒不形於色、心思不可外露。可現在麵對極有可能傷害自己的敵手,他竟然沒有控製好情緒,讓對方洞悉到了自己的軟肋,豈不是等同於贈刀於人?
於是毓秀驀地抿緊了嘴唇,低下頭,抬手揉著眼睛,打定主意再不輕易開口說話。
他原以為昀衍會再次出言試探,可等了許久,也不見他開口。
眼皮上的藥膏已經除淨,外界的光線也適應的很好了。
毓秀垂著頭,又悶坐了半晌,終於忍不住抬起眼來,悄悄望向昀衍。
湄園入陣那晚,他曾經與這位列陽王子同行過一陣。
當時隻覺得這人有些沉默,現在再看過去,隻見他臨水而坐,頭發不知為何沒有再梳成辮子、而是像東陸人一樣簪了起來。除了跟上次相似的沉默以外,他的臉上,又多了一種複雜難懂的神情。
像是迷惘……
又更像是……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