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然閣內外整飭一新,層樓高窗大開,久不入戶的陽光、攜著閣外花園裏的花香,慷慨地傾灑進來。
負責照看這處宮樓的侍者與宮女們,自階頂而下,肅然而立,個個垂首摒息,內心卻又禁不住有些暗藏的激動。
朱雀宮中等級森嚴,留守在這座既無主人、亦無任何用途的惠然閣中當差,無異於畢生埋沒於青瓦殘燈之中,難有平步青雲、出人頭地的一日。
因此今日逢陛下駕臨,除了從前跟在章莪王後身邊的幾位老宮女以外,其他人心裏都暗暗存了一份期冀,得見天顏的同時,或許還能有更大的機遇等待著自己……
然而帝君拾階而上,麵沉如水、似有怔忡,由始至終都不曾朝任何人看上一眼。
倒是跟在後麵的太子殿下,略略頓了下腳步,吩咐道:“你們不必守在這裏,都下去吧。”
最後,隻有管事的那名老宮女,躬身跟在禦駕的後麵,踏入了惠然閣中。
慕辰在正堂的畫像前停住腳步,抬眼望向畫中女子。
畫中的章莪王後,五官端美、容貌出塵,身著一襲天青色的長裙,氣質稍顯冷漠傲倨,眉宇間有種睥睨天下的飛揚。
毓秀也走了過來,盯著畫像看了會兒,“外祖母和母親,真的很像。”
曦兒將一路親自捧過來的冰晶爐置好,燃起祭祀時用的爻火,一麵掃了眼畫像,反駁道:“什麼真的很像?依我看,也就隻有五官像罷了。姑母看上去要溫柔的多,人也總是笑眯眯的……”
她從宮女手中接過跪墊,瞄了眼仍然望著畫像出神的父王,轉頭問毓秀:“要不,太子殿下先來祭拜?”
數年前,慕辰剛剛昭告天下、宣布將毓秀立為朝炎儲君的時候,曦兒完全無法接受。自小就對這位表弟積攢出的怨念與嫉妒,在那一瞬間增至極點,一怒之下,她回到符禺山,並放出話來,此生此世都不會再回到淩霄城!
姑母青靈的離開,王後詩音的幽閉,再接著、母妃安懷羽的病逝……連番變故,讓曦兒早就對朱雀宮裏的生活失去了原有的依賴與寄托。漸長成人的她,愈加努力地尋找著自己在世間的位置,卻總覺得無論在哪個地方,她都仿佛隻是一個多餘無用的人。
那些真心愛過她、看重過她的人,一個一個都離去了。而剩下和她最親的人,她的父親,似乎永遠都更愛著另外一個孩子。
曦兒懷著滿腔的怨恨和傷心,在山中閉關不出,下了狠心要與父親斷絕來往。
直到慕辰親自去了一趟符禺。
誰也不知道,帝君陛下對女兒說了些什麼。但那一日,和曦帝姬隨著禦駕返回朱雀宮,兩眼泛紅、神情悲淒,行事間再沒有了從前的任性浮躁,恍若突然間變了一個人。
自那以後,她對毓秀漸漸寬容和氣起來,對慕辰,更是十分的體貼孝順,甚至開始擔任起主母之責、親自照料起承極殿的一應起居事宜來……
毓秀朝前走了兩步,卻又停住,對曦兒說:“還是王姐先拜吧。今日本是你的生辰,理應事事以你為先。”
曦兒笑道:“你現在倒越發會說話了。”轉頭去看畫像,“我生辰算什麼?今日是滄離大戰五百年祭,事事都隻能以我們的這位祖母為先。當年她為朝炎一戰,力挽狂瀾,為東陸今日和平大統的局麵打下根基,值得全東陸所有的人敬仰欽佩!我待會兒當然是要拜她的,不過你是她的嫡親血脈,她肯定更願意先讓你拜,你就別磨蹭了!”
毓秀遂也不再推辭,上前跪行祭拜大禮。
慕辰移步離開,穿過正堂,慢慢走到閣樓裏層的天井中。
天井四麵皆由閣樓環繞,雕琢精致的鏤屏、香藤鮮花,庭院中一汪琉璃池,內有錦鯉悠然浮遊。
管事宮女看了眼正堂中肅容祭拜的太子與帝姬,猶豫片刻,也跟進了天井。
慕辰沉默地佇立了許久,胸口窒悶忽而又起,忍不住低低咳嗽了幾聲。
內堂中念誦祭拜祝詞的聲音,立刻停了下來。
慕辰抑製住咳嗽,問宮女道:“這處天井,是章莪王後生前就有的嗎?”
宮女答道:“回陛下,章莪王後住在宮中的時候,這處天井還尚未完工。”頓了頓,“奴婢記得那會兒王後曾說過,她很喜歡這樣的建築格局,還說夜晚坐在這樣的庭院裏仰頭觀星,就如同置身幽穀之中,自在愜意。所以先帝下旨修建惠然閣之初,章莪王後便親自設計了這一處天井。隻可惜……”
慕辰寂然了片刻,似是喟歎,“是可惜了。”
老宮女見陛下竟然難得有興致的跟自己交談起來,遂大起膽子,繼續往下聊著,“除了惠然閣裏的這處天井,王後還曾說過,她很喜歡符禺山中的寒露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