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那年少遊逐風流(上)(2 / 2)

陳墨陽仿佛還是一如既往的絮叨:“哈,我說什麼呢這是?林兄,你有將相之才,他有明主之德,我看得出來,其實你……唉,即便禮教舊約掙脫不開,也可、也可成就一世聖主良相,英雄不拘來處,就是我沒法繼續看著他了——咳咳咳,還好、還好他不在,這些話當不得他麵上說,否則可要肉麻死了……”

陳墨陽咳喘的越來越厲害,破風箱似的聲音來回拉扯著,瞳孔漸漸散開:“亂世、亂世皆為牲,興許打完仗這世道才能消停些……還有,士農工商皆為石民,民、民為國基,賤籍本無存在的必要……”

陳墨陽又咳出一口血,目光卻忽然落到了半空,眼神重新清亮起來,他磕磕絆絆的笑罵道:“你、你這殿下當的,數烏鴉的麼?碗口、碗口大的胸口……碗口大的洞……除了這個洞我、我哪兒都沒漏……真憋、憋屈,跟你吵還……還從、從來沒輸過,就、就這次……還沒來得及……唔,便宜你了……”

陳墨陽眼睛半闔著,聲音漸低,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他努力地想睜開眼睛,卻已然沒了力氣,隻能抬起手鬆鬆垮垮的握成了一個拳頭,看樣子是想拍一下林世卿的肩膀,可才抬到胸口卻又落了下來,他用力地又倒回了一口氣,話音雖輕,說的卻很連貫,隻是和著一口的血沫,讓人聽不大分明。

“驚羽,你看我都說了,我這輩子……都是個這麼吊兒郎當不成氣候的樣子……準了吧?嘿……誰讓你偏喜歡收我做伴讀……”陳墨陽的拳頭漸漸鬆開,嘴角勾起的弧度卻沒有落下,“就是這輩子過的……有點……快……”

陳墨陽的手落到地上的時候動作很輕,沒有驚動一粒塵土,林世卿卻忽然微微一震,陳墨陽唇角不落的弧度像是一瞬間開啟了他久遠的回憶——那是四年前的初春,跟孟驚羽初見的翌日,他仗著輕功卓絕悄悄跟在後麵的時候,一道見到的那個與他年歲相仿,神采飛揚地攛掇著殿下逛窯子的半大少年。

“……聽說城西的平樂坊裏新來了個美人,長得好看極了!怎麼樣,要不要一同去看看?”

“……難得你這榆木疙瘩開了竅。小爺我可是深諳此道,殿下要不要也跟著學學?”

初初見得,林世卿隻覺得這陳墨陽這少年實在不是什麼好胚子,沒什麼正經事,一開口就是尋花問柳的,第一印象的折扣打得十分厲害。

“……杜公子,您也別怪墨陽好奇,眾人都傳這胭脂姑娘是杜公子您心尖尖上的人,卻不知您心疼了幾天?”

“……他可是你兄長!所謂士可殺不可辱,即便是對立,也斷不能如此侮辱你!簡直是欺人太甚!”

“……哎,驚羽,你幹嘛啊?拉我打架去?”

隨後,見他當著主人打狗,笑諷杜昶,義憤填膺的回護孟驚羽時,林世卿卻又覺得這少年腦子也算好使,勇氣也可嘉,為臣為友都不錯,便想著這麼看來,孟驚羽的眼光也還過得去。

若無孟驚羽這個交集,林世卿和陳墨陽怕是這輩子也隻能是兩個八竿子都打不著的陌路人而已。

這幾個月來,隨著交往日深,經曆得多了,林世卿便又愈發覺得陳墨陽反應機敏,武藝上佳,滑頭的鬼主意甚多,偶爾竟還真能派上些用場,平日裏看著嘴不老實,可到了關鍵時刻嘴上把門的卻比誰都嚴——隻是在孟驚羽身邊時,他似乎早已習慣了將這些隱藏起來,隻露出一個玩世不恭的側麵供人消遣。

直至今時,在這柄朝向孟驚羽的寂寂鋒刃之下,他好像才舍得再吝嗇地多露出來一點另一個常不為人所知的側麵。

這世上,智勇兩全者太少了,大智者常以智避禍,大勇者常以勇請戰,一個朝代的舞台上大智大勇者但凡能出現一個,便已經是這個朝代得天獨厚的造化與恩賜。

可是天命際遇這東西卻說不清,有些人雖全了智勇,但生而為人的全部意義也許就是為了成全另外一些人。

林世卿抬手闔上了陳墨陽的眼睛,繼而,一滴透明的液體落到了染遍血色的寒甲之上,融進了年輕將軍漸涼的溫度裏。

大千世界,大多熙來攘往,可總有那樣的幾個人不識趣,口中不見得會說些什麼,卻總願意用實際行動告訴你,世情涼薄,免不了白首如新,但心頭血還熱著的,總也有傾蓋如故。

——墨陽兄,世卿以此生能被你視作知己為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