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輩不才,生時寄身行伍,今日熱血不知明日撒向何處,有幸沙場幾番來回此身未隕,唯盼不折君恩,不負民望。而今陛下傷於敵手,餓殍流民遍野,而敵軍卻在嘲笑我周楚無人!我袍澤英靈在上,陳將軍屍骨未寒——告訴我!諸君可願隨我放手一戰?!”
話落,“嗆啷”一聲,林世卿手中龍淵出鞘,斜斜直指敵營上空。
而後,“嗆啷”聲迅速蔓延開去,自韓昱始,還有在他之後跟過來的將士——那大多是還沒入伍幾年的小將士——旭日下寒鐵的光芒幾乎要讓九天之上的金烏黯然失色。
“戰!”
“戰!”
“戰!”
“戰!”
……
沉凝整齊的聲浪漸次拔高,翻湧遠去。
林世卿麵上是前所未有的肅然神情,他緩了聲氣向韓昱吩咐道:“按人頭逐個登記姓名年齡家眷,年齡大且無家眷者先編入伍,有父母子嗣者延後考慮——”
遠處,被帳外大軍回營聲音驚動的常笑早便循聲而來,隔著重重身披輕甲的戰馬和將士,目不轉睛地和眾人一齊看著那尊熠熠發光的銀鎧。
林世卿話音一轉,目光落在那五千輕騎外愈聚愈多的輕騎陣中,揚聲道:“此一行深入齊國腹地,九死一生——甚至十死無生!諸位皆是世間一等一的血性好男兒,為國為君可以拋頭顱灑熱血,可以馬革裹屍,可以疆場埋骨……但!於父於母老無所養是為不孝,於妻於子幼無所依是為無情,諸位盡忠,但也要記得,千裏外仍有閨中人在等你們回去!”
寒光凜然,頑鐵生輝。
鐵石的心腸也有柔軟的息肉,由家至國,總有格外牽動他們地方。
林世卿歇了口氣,繼續道:“林某亦有家室、有親友……但!汝陽林氏一脈鐵血不敗,林某願萬死為隨林某遠征之諸位掙出一條生途!須知,世間忠義難兩全——決定了的,去找韓昱將軍登記,死難者依照生前職位加升兩級對家眷加以撫恤——為國捐軀者,無論生前職位大小,皆是我三國不散英靈!”
一番話音落處,如鏘鳴金石,擲地有聲。
井然有序的輕騎一部分默然離去,但大多都逐個湧到了輕騎陣第一排的一個玄甲將軍身邊,隨著他往一處登記去了。
依照林世卿的安排,登記好的所有輕騎會在稍作休整後,於傍晚同他一起出發,林世卿設計中的第一站是他和孟驚羽回營時途經的幾個小鎮。
不過現在說這些都還為時尚早,林世卿回到營中,沒卸鎧甲,倒在床上就睡著了。
剛自演武場追來的常笑甫一進帳便見到了這一幕,略一思量,又輕輕地退了出去。
傍晚,兩千輕騎整肅集結於楚軍營地口,既無激昂歌,也無慷慨詞——領頭的銀色盔甲轉了回去,深深呼進一口氣,而後緩緩呼出,手中高高挑起的古劍龍淵豁然下劈,一言不發地握緊了韁繩,雙腳一夾馬腹,率先策馬而出,其後,所有人幾乎在同一時間跟他做了一樣的動作。
兩千輕騎兵甲絕塵而去,逆著冬風,迅速消失在視野盡頭。
站姿筆挺得仿似要和營地口的大木柱子融為一體的常笑,不知是不是被絕塵而去的輕騎揚起的風沙迷了眼睛,他用力揉了揉,卻發現手指沾上了幾點水漬,他低下頭,對著那幾點水漬呆呆看了半天,心裏忽然就冒出來了《易水歌》裏麵的那句:“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
常笑捂住眼睛,卻捂不住繞過指尖蜿蜒流出的眼淚——那條位於古燕趙之地的河流,千年以來綿延不絕,水秋而清,三際齊平,彼時有高漸離擊築,荊軻和而歌之,歌罷,隻留下一個背影漸行漸遠……再然後,那個易水之畔高歌的壯士卻再也沒有回來過。
而今,半卷紅旗,霜重鼓寒——越衡山前無樂無歌,策馬遠行的那些人又有多少能夠安然回來的呢?又……會不會回來呢?
常笑努力控製住自己不要反複去想,不要反複去問自己,甚至不要反複去自己安慰自己……可他終究還是太小,努力控製住自己所想已然足夠他筋疲力盡,他實在再控製不住自己顫抖得越來越劇烈的肩膀。
忽地,常笑覺得自己的肩膀被人按住了。
常笑扯過袖子,粗粗抹了抹臉,又將沒有長長的額發順到眼前,擋住自己這一雙兔子眼,這才抬頭看過去——沈寄寒又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站到了他的身邊:“早年我剛隨著公子的時候,曾經參與過洵河一戰。”
常笑對於林世卿有種與生俱來的好感、信任和崇敬,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從哪裏來的,平常隻要是聽到和林世卿有關的事情總會分外關注——可惜林世卿從來不說自己如何,將士們也都不敢輕易議論他,就算是議論,也很少說點什麼言之有物的好話。此刻聽到沈寄寒說起,頓時入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