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玦比鉤玉何由較(上)(1 / 2)

林世卿離開後,梨園便乍然冷寂了起來。

其實他在時,梨園也未見得多熱鬧,隻是他每日教習常笑,帶他練武讀書,時而和孟驚羽溫酒小酌,賞雪清談,也總讓人覺得這裏充滿了一種踏實的煙火氣。

可這種煙火氣在林世卿不辭而別的第二天,便不著痕跡地消失了。

每次晨起後,孟驚羽照常洗漱用膳過,便去處理政務和送來的折子軍報,完成以後,便去林世卿的屋子坐著,有時自言自語,有時寫些什麼,其餘大部分時間便是在屋裏踱步或坐在某處,不知道在想什麼,不說話也不理人。

韓昱不放心,先是跟著守在門外,後來常笑覺得陛下這個狀態實在惹人憂心,某日便攛掇著韓昱和自己一起跟著進屋,守到了孟驚羽身邊。

孟驚羽初時有些詫異,但也沒說什麼,任他們陪,後來不知又想起了什麼,便問起了韓昱,南征時,他和林世卿帶著三千輕騎繞過淮東平原千裏奔襲的事情。

常笑本就視林世卿如師如父,敬仰、崇拜、喜愛到了極致。在他眼中,這世上怕是再沒什麼人什麼事要比他的林先生更重要了。因此一聽有林世卿的故事要說,便也央了孟驚羽允準跟著一起聽。

“……我們打到那兒的時候,齊國應該還沒收到消息,遠遠地,還能聽到有小孩在唱節氣歌,一眼看去,全是大片的草場農田,還有幾個小娃兒在牧馬放牛,附近沒見著什麼成規模的大城鎮,滿村都是農人。他們大約是知道前線在打仗,可這也就頂天了,哪能認得出來誰是誰?可能以為我們是齊國兵吧,見我們路過,便邀我們歇腳,直說:‘打仗不容易,軍爺保家衛國辛苦了’或是‘一定得好好的活著回去’之類的話。當時我們身上全是血,看得出來他們應該也挺害怕,可還是給我們騰出來了空屋,湊了桌椅板凳,忙活著又讓我們進屋暖和,又給我們倒水,不少還拿了幹糧,送了我們路上吃。”

韓昱腹中墨水不多,無論是講述還是描述,都往往直白,可約是因為這次經曆本身就足夠凶險,便是說成流水賬也同樣跌宕起伏。

“那時候,兄弟們剛屠完上一個鎮,血味聞得要吐,可還是得趕路,一張嘴就是一肚子風,也沒法說話,真是憋得難受極了,一下子看到這些……唉,都是爺們,可還是差點哭出來。後來,我們歇息完了,拿了幹糧再次上路以後不久,相爺就又帶我們悄悄拐了回去,埋伏在附近的一個山坡上。觀察了一會兒後,相爺沒說什麼,就給我們打了個手勢,但我們都明白,那是下令要屠了這村子。”

“可是我們這次回去時,聽到了那些農人聊天,這才知道,原來這村子裏戰前才征過兵,又細看了看,才發現,原來還真是一村子的老弱婦孺。因此便有人跟相爺求情說,這村子一看就沒什麼人來,青壯年男子也都不在,這些人殺不殺也沒什麼,能不能不屠了?”

常笑聽了幾天的故事,林世卿一路下令屠城屠鎮屠村的事跡聽得頭皮發麻了好幾天,茶飯不思,可再怎麼聽,也仍然沒法把故事裏這個冷血無情的相爺,和生活裏那個溫言細語的先生聯係到一起。

人之常情——大家會崇拜英雄,但不會崇拜劊子手。

聽到這裏也許可能會有轉折或例外,想著或許林世卿會手下留情,常笑精神一震,忙問道:“後來呢,是不是先生就帶著你們繼續去別的地方啦?”

孟驚羽扯著嘴角笑了一下,默默想道:“怎麼可能呢?”

果然,韓昱搖了搖頭:“沒有,我還記得相爺是這麼跟我們說的:‘他們見過我,也見過你們每一個人,今天他們會對你好,是因為他們以為你們是齊國人,可你們是嗎?他們如果知道了你們也許就是殺了他們的丈夫、兒子、父親的凶手,你們認為他們會怎麼辦?’”

“有個兄弟接話說:‘那他們也有可能不知道啊!’相爺便對他說:‘是的,他們的確有可能一輩子都不知道,但是,你敢拿我們這幾千個人的命去賭這一個可能嗎?一旦賭錯了,他們知道了,透露了我們的行進方向、形貌特征,導致我們此行功虧一簣,你想過這些後果嗎?這裏是齊國,是敵境,不是什麼別的地方!’”

“這時,又有一個兄弟說,相爺不能拿大家的性命來做威脅。相爺笑了,但感覺好像更嚇人了,他說:‘你們覺得我是在拿你們的性命來威脅你們嗎?好,如果你們是這麼以為的話,也無妨。我隻知道,你們所有人都是我帶出大營的,你們既然決定跟著我了,就是我的部下!我說過,要拚盡全力給你們掙條命回去,就一定會拚盡全力給你們掙條命回去!我絕對不會容忍因為自己的失誤,讓我說過的話成為空口白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