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世卿一身利落戰鎧,看著麵前的宮人將手中明黃卷軸擎平,隨即傳來閹人特有的尖細嗓音:“相爺,接旨吧。”
他仿佛完全沒有意識到營帳內將領們的欲言又止,安安靜靜地率領方甄等眾將跪下接旨。
上次急召後的一切尚且曆曆在目,這次急召卻已然不期而至。
而這一日距離他上次從獄中被放出來,不過三個月時間。
這次急召,林世卿沒有推拒,將聖旨穩穩接了,稍作交代後便跟著返京的隊伍一道離開了周軍營地,路上隻覺:原來急召這回事,無論是將聖旨握在手裏,還是從旁人那裏得悉,心中所感之不同者,竟也沒有多少。
“你到底把他藏到哪兒了?!”
周帝眼底血絲遍布,眼圈青黑,無論是從神態還是從舉止,都能輕易窺見那遮掩不住的疲憊和焦躁,他困獸似地原地轉了兩圈,抬起頭,再次咬牙切齒地問道:“你到底把他藏到哪兒了?!”
林世卿淡淡回道:“死了。”
“死了?”周帝攥緊拳頭,勉強壓下對他麵前這個人的殺意,“屍體呢?!”
“沒了。”
周帝一把抄起手邊的硯台,揮手要打:“沒了?!那你給朕送來的那具屍體是什麼,是你嗎?!啊?!!”
林世卿不躲不避,仿佛沒有察覺到耳側的勁風,眼神沉靜:“我送過去了,你不信,那就當做沒有好了。”
“沒有是什麼意思?你是想告訴朕,堂堂大周太子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嗎?!”
周帝舉著硯台的手直哆嗦,卻始終沒辦法真正砸下去——如今能說明白李昀到底死沒死又是怎麼死的人,隻有據說當時一同出戰並跟在太子身側的林世卿了。
林世卿抬起手揮開周帝那隻舉著硯台的胳膊:“陛下,想必不用微臣提醒,您也該知道戰場生死無常。從太子殿下向您請願時,這種可能不就已經存在了嗎?何必如今才作出這樣一副無法接受的樣子呢?”
周帝怔忪地看著林世卿,仿佛是在解釋,又仿佛隻是在自言自語,他輕聲道:“朕以為有你在……”
話剛出口,周帝便回過神來,像是無法麵對自己所言一般,狠狠一個激靈,臉色急遽變換,手臂一垂,手一鬆,硯台落到地上發出“咣當”一聲。
乍然而起的聲音激得周帝又是一抖,精雕細刻的硯台立時四分五裂,幾滴墨汁濺到了二人的鞋麵和衣擺上,周帝身著玄色常服並同色繡龍緞麵履看不太出來,而林世卿一襲輕衫白袍,衣角上零星幾點墨汁暈染開來,反倒像是裝點,黑白相稱,平添幾分雅致。
“嗯,我在,可是我在又怎麼了?”林世卿扯了扯嘴角,“陛下,我是用來上陣殺敵的,可不是用來給太子擋刀的,不是您說的麼——好狗,要咬敵人的脖子。”
隻一轉念,周帝便在林世卿的話中捕捉到了那份毫不掩飾的譏誚,他抓住林世卿的雙臂,恍然大悟一般,勃然怒道:“你、你在報複朕?!可是太子呢?!這段時間不是太子一直在保你嗎?!”
“太子保我又如何?我任勞任怨這麼多年,陛下不也想殺就殺?再說,這不是我第一次‘謀逆’了吧,不是早在廷尉府那八道罪狀擬定的時候,我就已經‘謀逆’過了麼?”林世卿看著周帝,唇角的笑意若有若無,“隻不過上次是未遂,這次成功了而已。”
“陛下應該感謝我,死的是太子,而不是你。”
這一刻,周帝清晰地在林世卿的瞳仁裏看到了自己狂亂的神色:“不、不可能的……”
周帝抓著他雙臂的手指被他一根一根的扳開:“說起來,陛下到底是為什麼會這樣自信我不會殺了太子呢?是這些年不遺餘力地派人跟蹤我,因而產生的自信嗎?”
“你不可能,你怎麼可能……” 周帝手臂頹然下落,袖擺蕩過身側,刮倒了書桌上的筆架,桌上喧囂地響成一片,“你、你不是林家、老侯爺帶出來的人嗎?你不是還為朕為周國做過那麼多事嗎?你不是還為朕打下了齊國嗎?朕、朕不也給你了權力和地位了嗎?為什麼要殺太子?太子他什麼都沒做……怎麼會一點蛛絲馬跡都沒有……”
周帝喃喃許久,最後終於停留在了:“朕的昀兒不會死,朕的昀兒不會死……”
卻也不知到底是想證明什麼,或是說服誰。
林世卿閉了閉眼,重重地揉了揉額角:“原來陛下還知道林家,還知道我曾經做過什麼,真是難得……可陛下不也同樣禦賜了八條罪狀嗎?林家和老侯爺教了我忠君,教了我愛國,可陛下,你看看他們忠君愛國的下場——太子殿下會有今日,周國會有今日,到底是誰造成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