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來日綺窗再相親(上)(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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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嗒”、“啪嗒”——鏈接鐵爪的鏈子從孟昭手中滑落下來,撞擊在木製的柱子上,發出一頓一頓的響聲。

於情於理,林世卿都覺得這個時候自己應該要哭一下,可鼻子是酸的,眼睛卻吝嗇得不合時宜,又幹又澀,一滴眼淚都流不出,隻餘下聲音委屈得分明。

“哥哥,我是清慕,你的妹妹,還記得嗎——我說過,我長大了,要學會做梨花醉和梨花酥,還有那個銀耳蓮子羹,我現在都學會了,可是哥哥你還記得我嗎?”

封閉了十五年的世界一朝見光,無論光線多麼柔和,也總會覺得刺眼。

孟昭哽了一下,腦中一片空白。

如果說孟昭的恨尚且讓林世卿覺得他離奇的身世有跡可循,那麼林世卿這句突如其來的“哥哥”就未免衝擊太大,而且太出人意料了。

紅袖的反應沒比孟昭好到哪裏去,她呆呆問道:“公、公子,你這是在說什麼……”

孟昭卻猛然間意識到了什麼一般,將剛才擦臉的那塊布又撿了起來,在水裏洗了洗,擰幹,用它一點一點將林世卿臉上的汙漬擦幹淨,目光一寸一寸描過林世卿的容貌,良久,忽然向後退了一步:“清慕、清慕不是長成這個樣子的!”

“哥哥,你明知道,我是!”林世卿定定鎖著他的眼睛,“你知道我是!那天的銀耳蓮子羹,你一半,我一半——你怎麼不問我中的是什麼毒?你害怕了,是不敢嗎?!”

她說對了,確實是害怕,確實是不敢。

孟昭看著林世卿身上的道道鞭痕和那雙咬在肩上的鐵爪,隻覺得這一切都像是上蒼給他提前安排好的,無可狡辯的罪行一般,無情地嘲笑著他長久以來的愚蠢與偏執。

“你別說了!”

“我就是要說!我還要說霜絕蝕骨散!哥哥,舉世無雙的寒毒,你還記得嗎……母妃就給你過了毒,卻偏偏留下了我的!!”

對於孟昭來講,大抵沒什麼刀子能捅得比這一句再深了。

“母妃對我不公,她用我換你無憂,為了最疼我愛我的哥哥,我答應,我願意!我女扮男裝,前後十五年,隻為了讓你過得安康喜樂,可為什麼你卻成了這樣?!”

“……如果你過得好,我做這些還有意義,可是現在呢,我唯一的哥哥變成了現在這樣,隻想要殺了我!”

“對,你說的沒錯,我不是你的妹妹,因為我沒有你這樣的哥哥!”

一個人倘若可以許久不任性,那麼通常是因為沒有什麼人可以包容他的胡攪蠻纏,一個人倘若可以偶爾不講理,那麼通常是因為有人可以寵慣他的無理取鬧。

林世卿保持了十幾年的冷靜自持,且不提主動還是被動,她鑽牛角尖或是耍小心眼的次數,基本一隻手就數得過來,而就算是真的使性子,也絕對有時有晌,往往合情合理。

可帶著一身傷,一身病,被人綁在架子上,關在地牢裏,在毫無反抗能力的時候衝人耍性子,對於林世卿來說,這還真是史無前例頭一回。

但當她將這些全部吼出來後,卻驀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輕鬆——七情六欲,愛憎喜惡,都是人之本心本性,但無論是愛還是憎,都太耗神,然而比愛憎還要耗神的,卻是將愛憎盡數藏起。

她悉心藏了十五年,卻沒想到她還有將這些心事公之於眾的一日——她對親人那一點爹不疼娘不愛的心血,一半寄托給了對他不離不棄的封子恪,另一半則寄托給了那個幼年寵愛他的哥哥。

而眼前這個“死而複生”的哥哥牽係著她對親人寄托的那豁出來的整整一半心血,她怎麼能容忍他這麼糟蹋?

孟昭釘在地上半晌,可以發聲的一切器官都好像被一種無端生起的情緒被細細塞嚴了,完全無言以對,乍而抬袖掩麵,轉過頭飛快跑了。

孟昭不得不對自己認輸——現在這個樣子的他沒法麵對自己,更沒法麵對林世卿。

多年來,在綠野平疇的表皮之下,仇與恨並形成雙地沉潛在他每一個午夜裏看不見光亮的夢魘中,如同隨時準備擇人而噬的巨獸,不知在哪一個瞬間就能將他囫圇個地吞進那個聽不見回響的深淵裏去。

然而,一切尚未終結之前,一切尚未無可收拾之前,他竟然措手不及地扒住了一塊石頭。

林世卿……李清慕。

原來這是他的妹妹,這是他唯一的妹妹——這是他曾經日思夜想地渴求過的那一份獨一無二的溫暖。

可是他都對她做了什麼?!

紅袖看了看林世卿,又看了看孟昭離開的方向,咬咬牙,道:“公子,我不知道你們剛剛說的是什麼意思,但我一定會勸相公放您出來的,您等著。”

說完,便抱著哭得不住打嗝的小宗禾也追著孟昭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