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馬群(1 / 3)

第二章馬群

天馬徠,從西極,涉流沙,九夷服。

天馬徠,出泉水,虎脊兩,化若鬼。

天馬徠,曆無草,徑千裏,循東道。

天馬徠,執除時,將搖舉,誰與期?

天馬徠,開遠門,竦予身,逝昆侖。

天馬徠,龍之媒,遊閶闔,觀玉台。

——漢郊祀歌《西極天馬】

巍峨雄渾的祁連山啊,高聳人雲,浩茫無邊。一座雪峰連著一座雪峰,一道冰河連著一道冰河,天風蕭蕭,寒雲低徊,冰河雪峰間,分布著大片大片的草灘。禿鷹在蒼穹裏悠悠地盤旋,黃羊在山坡上飛馳而過。黑壓壓的鬆林宛若古戰場的兵營,風吹草動,似有千百隻牛角號在嗚嗚作響。不時地,山後林間傳來一聲孤獨的獸鳴,似母狼喚子,雄豹求偶,種種驚駭,不可名狀。這是一個令人驚心動魄的世界,在未人山之前,隻知道它是一座山,人山之後,才知道它是一座什麼樣的山!

父親騎著一匹鐵青色的老騸馬,穿著一件羊皮襖,把他摟在鞍前,一直沿著一道峽穀往前行。時值隆冬初春,萬物還在冰天雪地之中,馬蹄聲碎,人心寂寞。那道峽穀很長,兩岸青峰徒立,腳下淌著一道野河。河水青黑滄浪,聲若嗚咽,河岸邊又凝結著厚厚的冰床。千曲百折,沒有盡頭。日落時分,馬頭轉過一個山嘴,眼前豁然開朗,一座巨大的金字形雪峰矗立在前方。雪峰頂上雲氣浩蕩,靈光四射,一股神秘的氣息撲麵而來,逼人骨髓。雪峰下又是一長溜起伏不平的草山,猶如數十條巨癖縱橫盤踞。草山半腰裏橫亙著一長串形斷意連的土包,遠遠望去就像一座莊嚴的城廓。但城廓已經麵目全非,廢墟間荒草叢生,積土如壘,已與山嶺結為一體。這便是有名的月支草原。相傳很久以前,這裏是一個遊牧民族的小王國,國名月支國,城名月支城,那座雪峰也叫月支峰,一個時期曾非常強盛,數次征伐過北麵的驪軒城。後經歲月流逝,人寰變遷,山川依舊而王國卻覆滅了。這塊草原很大,方圓幾百裏,雖然也有牛羊,盛產的卻是馬匹,據爺爺說自漢武帝知道了那匹天馬以後,這裏就成了曆代官家的軍馬基地,他早就神往不已。現在,馬兒的蹄子終於踏上了這塊土地,他就恍然有一種如履薄冰的感覺,兢兢然張目四顧,仿佛整個身心都浸人了千年以前的曆史環境中。但奇怪的是,望穿雙眼卻看不見一支馬群,蒼黃的草山下,隻隱隱僵臥著一片青土夯築的土圍子,土圍子四周散布著一些星星點點的牛群和羊群。他就有些納悶,禁不住問父親:“爹,馬走了哪裏?”父親則不吭聲,好像沒聽見。

鞍下的馬兒出峽穀之後,就朝著那片土圍子走去。那片土圍子和驪軒城的城牆一樣,也豁豁牙牙到處開著口子,裏麵有幾排民房和幾株孤零零的白楊樹。這時候,他忽然未經任何證實就作出了一個確信的判斷:這片土圍子便是月支草原的人群中心,也就是父親工作的馬場場部,但它卻不是畜群中心,馬啊牛啊羊啊,肯定還在更為深遠的地方。果然,馬兒進人土圍子之後,就像住店一樣歇在了一座馬棚裏。在這裏他看見了一些商店和車輛。住了一夜,父親辦了些事,又牽了一頭犛牛,馱了一馱子麵粉和油鹽醬醋,而後撇開月支峰,折頭向西南,又朝著一片黛青色的崇山峻嶺行去。

一路上還是很少見著馬,除了偶而有一兩個牧人歪騎在馬上昏昏欲睡地走過以外,幾乎看不著馬的影子。無邊的空曠裏盡是殘雪簇擁的荒草,寒風吹過,猶如大地的毛發在輕輕搖曳。重重迭迭的山窪裏,有時會閃出一頂兩頂的帳篷和傳來一聲兩聲的犬吠,但看不見炊煙,聽不見人聲。他不知道傳說中的、想象中的那一群一群的天馬到底隱藏在何處,也不知道這茫茫荒草留給誰吃。他好幾次想鼓足勇氣再問問父親,但一看父親那緊鎖的雙眉,就張不開口了。就這麼地走啊走啊,犛牛在前,馬兒在後,不緊不慢,好像路還遠在天邊。

漸漸地他就有了一陣倦意,縮著脖兒依偎在了父親的懷裏。忽然,側麵的一道山峽裏傳來了一陣呼呼隆隆的聲響。起初如風動林濤,嚶嚶嗡嗡,繼而便如冰河解凍,冰塊撞擊,訇訇湯湯,聲若遠雷,漸漸地由小而大、由遠而近,終於聽出,是一支馬群在奔跑;訇訇踏踏的馬蹄聲中,還夾著聲聲長嘶。他禁不住渾身一震,從馬鞍上直起身子。不一刻,一顆獅子似的馬頭從一塊紅崖間一閃而出,緊跟著十顆馬頭、百顆馬頭、無數顆馬頭魚貫而出,從他麵前橫穿而過。這支馬群非常龐大,像一道洪流滾滾不息,馱糧的犛牛和鞍下的坐騎都被阻擋在路邊。他從來沒有見過這麼浩大的馬群,兩側的山崖擋住了視線,望不見頭尾,他想數一下數兒根本數不過來,隻能看見源源不斷的中間一段。馬身上都披著一層白霜,像一片閃動的銀甲,鼻孔裏噴著如雲的白汽,攪動起一片溟濛雪霧,分不清是白馬黑馬還是紅馬。馬腿如鐵,踏過亂石冰河,發出一陣丁丁當當的金屬之聲。有幾匹馬還在奔跑中立著前肢,如旗的鬃毛迎風高揚,嘶聲不絕,其勢滔滔如驚濤駭浪,一瀉千裏……他望著望著,情不自禁地伏在馬鞍上喘不過氣來。過了好大一陣,馬群才漸漸過去。緊後跟來一個騎手,頭戴大皮帽,腳蹬長靴,手裏搖著韁繩頭,劃出一個一個的弧圈,吆喝著馬群。那騎手看見路邊的父親,帶跑著喊了一聲什麼,父親沒有應聲,摘下皮帽在空中搖了一下,那人又策馬回來,父親就勒住犛牛,俯身從褡褳裏抽出一塊茶葉,掰下半塊,遞給那人。那人接過茶葉又猛一夾腿,旋風般追趕馬群去了……負重的犛牛似乎很不滿意這種打擾,甩一下頭,發出一聲沉悶的吼叫,又邁開蹄子上了路。他長長地籲了口氣,像經曆了一場風暴。他終於見著了神往已久的馬群!

但這還不是父親的馬群,從那騎手和父親的關係上看,他們還不是一路。他隱隱有悟,祁連山的馬群還多得很,剛剛過去的這一群,隻不過是那千萬匹駿馬中的一小部分,眼前看見的這片山嶺和草場也還不算“裏山”,隻會旨算是“外山”,在那“裏山”深處的皺褶裏,還潛伏著數不清的、蟻群般眾多的馬群。他不由得昂奮起來,倦意頓消,睜大眼睛,巡視起四麵八方的山崗和林梢。

又行一程,前麵出現了一塊開闊地。如他所料,在一麵扇子形的山坡上,又出現了一支馬群,這支馬群沒有奔跑,三三兩兩地散在山坡上在悠閑地吃草,粗略地數一下,不下二三百匹,但映在那遼闊的山坡上,也不過一小團黑點。他不覺又為祁連山的大而廣感歎起來。左前方是一片黑壓壓的林棵,林棵很密,除了挺拔的青海雲杉外,還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灌木。樹皮都是蒼青色的,翻卷著魚鱗般的裂口,有不少樹身上還鏽著冰淋子一樣的樹淚。行到林棵跟前,犛牛就岔了道,撇開河流和原路,拐進了一道窄窄的山溝。

山溝幾乎就是密林中的一道縫隙,盤繞著往山頂上走。走出約數裏地,父親忽然雙手捂口,在馬背上“啊嗽一啊嗽~”地喊起來,四麵青山就傳來一陣悠長的回鳴。他很奇怪,不知父親在做什麼。俄爾之間,就聽遠遠的前方傳來了一陣唰啦啦的響動,好像有什麼東西跳下樹跑了。

林棵越走越密,終於就看不見路徑了,身前身後全被密不透風的樹叢包圍,連東南西北也辨不清了。馬兒的蹄子也打起趔趄,橫著豎著往前挪動。不知過了多久,馬兒的蹄子又輕快起來,耳邊也有了颯颯的風聲。慢慢地直起身子,林棵又疏朗起來,一縷陽光照射蒼苔,小徑如遊蛇,並隱隱聽到了山鳥的啼鳴和淙淙的泉水。他正想揚開雙臂,學父親那樣_歐地喊幾聲,突然,從前方不遠處傳來了一聲槍響。槍聲很烈,群山回蕩。馬兒倏然一驚,昂起了頭顱。緊跟著一片急促的獸鳴犬吠仿佛迎麵奔突而來,他驚得叫了一聲。父親則一磕馬鐙,噠噠噠一陣風,穿過林棵登上了山頂。身後的犛牛也氣喘籲籲地跟了上來,一牛一馬兩人,佇立山頭,倉皇一顧,隻見對麵山窪裏一片紛亂,七八條獵狗追趕著一頭褐色小獸,在溝壑裏來回奔逃。父親的臉色忽然變得鐵青,像被什麼東西激怒了似的,惡狠狠地罵了一聲:“婊子養的!”

他則一直緊張地盯著那奔跑的狗群和小獸。那小獸他叫不上名字,皮毛光滑,後肢細長,肚子下有一道白線,很像鹿,又像羚羊,但沒有角,總之不是肉食動物。那群獵狗卻是一色的祁連山藏犬,又壯又凶,身上還帶著隱約的虎斑,發出連天吠叫,窮追猛趕。那小獸似乎負了傷,拚命向山崗林棵跑來,眼看就要鑽人密林,突然迎麵又是一聲槍響,不知那獵人埋伏在何處,一槍打個正著,小獸便骨碌碌滾下了山梁。緊跟著,七八條獵犬一聲呼嘯,撲了過去,山梁背後頓時傳來一聲慘叫馬兒長長地籲了口氣,犛牛也長長地籲了口氣,他則木木地呆坐在馬上,像被什麼東西抓走了魂魄。過了一會兒,父親輕輕磕動馬鐙,馬兒又緩緩走下山崗。

轉過那道山梁,一副淒慘的景象呈現在眼前:那頭小獸已經白肚兒朝天躺在血泊中,狗群正圍著它的屍體在貪婪地舔血。一個年輕小夥子單腿跪地,拿著一把刀子,俯在小獸的下腹上,不知在割取著什麼,身旁扔著一杆獵槍。刺鼻的血腥中,忽然傳來一股奇異的香氣。他恍然明白,這隻小獸是一隻麝。那青年獵人似乎正全神貫注於獵物,竟沒有察覺身後的來人,直到犛牛的鼻息噴到他後頸的時候,他才發現,猛一轉頭,看見了父親,頓時像鼠見了貓似的“啊”了一聲,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父親則端坐馬鞍上,一言不發,冷冷地盯著他。那小夥子愣了一陣,又尷尬地爬起來,紅著臉說啊,群長!你回來了?家裏可好?……唉呀,這是你的娃嗎?這麼大了……”說著,抓起獵槍,一掉頭,撒腿跑了。

他望著這情形稀裏糊塗,不知是咋回事。那狗群卻沒有跟上那小夥子跑,親熱地圍著父親搖起尾巴。父親的臉色緩和了一些,又催動馬蹄前行。那具麝屍則棄置路邊,有一條狗似乎還舍不得,但偷眼看了看父親的臉色,又趕緊拔腿跟了上來。

在那小夥子跑去的方向,隱隱升起了一道炊煙,炊煙下有一座土房子,有幾個人影站在高處向這邊張望。到了!他心裏想,父親的馬群終於到了!

一切都是這麼新奇,一切又都是這麼蒼涼。父親的馬群在一塊簸箕形的山岔裏,和前麵看到的那群差不多大,約有二三百匹。放馬的人一共有四個,加上父親是五個。他們住在一排窯洞似的土房子裏,生著火、燒著炕,不是他想象中的住在帳篷裏。土房子前麵倒是有頂帳篷,但沒有住人,有七八條牧狗從裏麵進進出出。這時候他才知道,父親還是個小小領導,官名叫“群長”,領導著這一支馬群和四五個人。大家見父親到來,都顯得很高興,問長問短。隻有那個打了麝香的小夥子u拉著頭,好像做錯了什麼事,等著挨父親的訓斥。但父親卻沒有多說什麼,隻問了他一句哪來的子彈?”那小夥子就吞吞吐吐地說了些什麼,父親就鼻子裏哼一聲,再沒下問,從褡褳裏掏出一條紅頭巾,扔過去。小夥子接住紅頭巾,立刻眉開眼笑,像得了寶似的,一扭頭跑出了門,其他人就一陣大笑。他覺得很奇怪,這些牧馬人的生活令人費猜。隨後大家就圍著他說笑起來,問他幾歲了,尿床不尿床,訂媳婦沒有,等等等等,盡是些叫人麵紅耳赤的事。問的人笑得前合後仰,他則提不起一點興趣,他的腦海裏還閃現著那幅小麝慘死的圖景……吃過晚飯,天就黑了,他便早早入睡了。

半夜裏,他忽然聽見了一陣馬駒的叫聲,而且好像就在窗戶外麵,蹄兒嗒嗒地,走過來,走過去,不停地鳴叫著,有幾次,好像還用額頭撞著門扇,想進屋裏來。父親也被驚醒了,側耳傾聽了一陣,爬起來,對著牛肋巴窗戶吆喝了一聲,那馬駒便停止了鳴叫,好像在黑暗中默默地站立了一陣,就遝啦遝啦地離去了。他不知是咋回事,想了一陣,又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天快亮的時候,那馬駒的叫聲又去而複來,像前次一樣在窗下不停地徘徊,不停地嘶鳴,這一回狗也叫起來了,但狗的叫聲並不凶惡,馬駒的叫聲也並不淒慘,好像在進行著一種什麼對話。父親再次被驚醒,側耳聽了一陣,卻再沒有理睬,翻個身,又睡去了。他卻怎麼也睡不著了,好像隱隱預感到了一個什麼神秘的東西。一會兒,馬駒的叫聲和狗的叫聲相伴著漸漸遠去了,他的心也被帶人了星光閃爍的夜草原深處。

天亮了,大人們出去做事了,父親叫他留在家裏,看著門,不要亂跑。可他的心卻怎麼也不能寧靜,夜裏那馬駒的叫聲,像一隻魚鉤似的不斷地撩撥著、勾引著他的心。索寞地呆了一陣,他就走出門去,站在一麵山坡上,遠遠地觀察那些馬群。

父親的馬群跟昨天見到的那支呼嘯而過的馬群有些不一樣,那支馬群好像是一色的成年公馬,父親的馬群卻有公馬,有母馬,還有駒子,顯得有些雜。大約正是春荒季節,馬身上的毛都很長,瘦骨嶙峋,披頭散發,有一種望而生畏的感覺。殘雪覆蓋的荒野裏看不見有馬棚馬圈之類的設施,所有的大馬小馬都在露天裏吃草過夜。他不覺就想,昨夜的那匹馬駒,可能是受不住嚴寒的侵襲,想跑到屋裏來取取暖吧?正想著,突然,斜對麵一道山梁上,一匹四蹄雪白,渾身烏油油的小馬駒,猛然一聲長嘶,從山梁上飛奔而下。他起初一愣,以為是那馬駒受了什麼驚,繼而才看清,那馬駒竟是筆直地朝著他飛奔而來。他頓時一陣慌亂,不知該如何是好。不一刻,那馬駒就越過一片草灘,奔到了他跟前。哦!這是多麼英俊的一匹小馬駒啊!那矯健的四肢,那秀發般的鬃毛,兩顆明亮的眼睛像一對含水的玉石,白白的嘴唇像剛舔過雪一般。小馬駒到他跟前之後,就像是久違了的老明友那樣,嗒嗒地繞著他兜了幾個圈子,而後就親熱地貼在他懷裏,蹭他的脖子,抵他的腋窩,還用嘴唇舔他的手背和麵頰,一副童子撒歡、耳鬢廝磨的模樣。他又驚又奇又感動,不知道遭了什麼奇遇,竟一時發呆,愣在地上,任憑馬駒對他百般親熱,自己卻毫無所措。那馬駒好像等了他整整三年才終於等來一般,不住地蹭他,抵他,嗅他,舔他,渾身激情如水蕩漾。恍恍惚惚的,他的腦海裏出現了一幅十分怪異的圖畫,那圖畫既熟悉又陌生,似一少年赤足行於荊棘,又似一天駒伏櫪長號,朦朦朧朧,縹縹渺渺,仿佛一個前生夢幻在雲端裏徐徐再現。驀地,他雙手抓住馬駒的鬃毛,如有神助似的縱身一躍一那馬駒也似心有靈犀,脊背倏然一凹,便將他穩穩馱在背上,接著一聲嘹亮的長鳴,便馱著他滿山遍野飛跑起來……這是一件不可思議的怪事!他從來沒有見過這匹馬駒,此刻竟像是一見如故;他從來沒有單獨騎過馬,此刻竟像是一個熟練的騎士。馬蹄若飛,兩耳邊風聲嗖嗖,山在後移,河在倒流,一種不可名狀的快感,一種無法言述的豪勇,磅礴於身心,激蕩於魂魄,他完全忘卻了自身是誰,此是何地,此刻在做什麼。滿山間吃草的馬群也被他們這如瘋似癲的情形驚住了,一個個抬起頭來,注望著他們,驚詫莫名。如癡如醉間,他的腦海裏忽然依次閃現出了“酒一劍一戰馬一英雄一美人”這一係列非常古老而又魅力永恒的字眼,一時五內大動,忽地挺起身子,左手抓住馬駒的鬃毛,右手高舉過頭做握刀狀,發出了一聲聲“衝啊一殺啊一”的呐喊之聲,脖下的馬駒也跟著發出一陣助興的嘶鳴,馱著他更為狂烈地踏山趟水,恣意撒歡……正在山窪裏巡視馬群的父親等人也被驚動了,愕然相望,不知所措,驀然省悟,以為他玩驚了馬,於是大呼小叫地分頭策馬趕來迎救,他反而慌亂了,心頭一緊張,馬駒恰在跨越道溝壑,他便一個兔兒蹬雲,摔下馬背,骨碌碌滾下了溝坡當眾人趕到跟前的時候,他已經從地上爬了起來,麵色通紅,像流著熱汗。父親見他沒有出事,長長地鬆了口氣,而後就盯住他沒有話說。其他的人也都麵麵相覷,沒有言語,大家對這一幕事件都感到非常驚奇。那匹馬駒在他一摔下馬背的時候就刹住了蹄兒,折頭跑到他身邊,帶著一種誠惶誠恐的神情,打量著他,鼻孔裏吐嚕吐嚕直冒汽泡。

沉默了一陣,一個年紀較大的牧馬人忽然對父親說:“群長,你這娃兒跟這匹馬駒有緣分呐!昨夜裏我就聽到了它的叫聲,他將來必是一個好騎手!”父親卻未表欣慰,默然一陣,突然說出了一句令人大惑不解的話:“咳!又是一條窮命!”

歎罷之後,又轉頭對那個打了麝香的小夥子說:“呼延龍,你今後看著他點兒!”那呼延龍就說群長放心!”

自此,他便有了一個監護人和一匹因緣奇特的馬駒朋友。

那個名叫呼延龍的小夥子是一個很熱心的人,年齡比柴木瓜大幾歲,但性情卻比柴木瓜溫和得多,一有空閑,就給他講述山裏的各種奇事和有關馬群的各種情況。對他的愛馬之心也特別體諒,雖然明地裏避著父親的眼睛,背地裏還是盡量滿足他的願望,並給他介紹說,這匹小馬駒是一匹難得的好馬駒,按牧人們的說法叫“雪裏站”馬駒,因它一身烏黑,惟獨四蹄皆白,像常年站在雪地裏一般,所以叫雪裏站。這種馬不獨外形俊美,悍威也特好,通靈性,草原上的小夥子都能以騎上這種馬為榮。但這種馬駒十分稀罕,上千匹馬裏才能偶爾出一匹,很難得。咱群上的這匹雪裏站早已被許多人相中,隻因它還是匹金歲子馬駒,未到使役年齡,所以暫時還養在我的群上。它既然跟你有緣份,你就放心大膽地騎吧,我給你保駕!聽了呼延龍的這些話,他對這匹馬駒更懷了一種神秘的感覺和親密的感情。但奇怪的是,當他再一次站在這匹馬駒麵前的時候,卻又忽然地陌生了,踟躕了,好像完全不知道該怎樣上馬,上馬之後又該怎樣駕馭。呼延龍就問,你怕什麼呀,你不是騎得很好嗎?他就紅著臉說,他其實並不會騎馬,那天的事情他自己也弄不明白,當時不知怎地,一跳就跳上了馬背,跑開了。呼延龍就說,那更好呀!無師自通,說明你天生就會騎馬!放心大膽地騎吧,騎馬看著危險,其實並不危險,騎馬有套鐙套死的,卻沒有摔下來摔死的。你騎的是光身子馬,不會套鐙,上吧!上去後不要亂跑,隨它的性兒走,好馬在於一走,又舒服,又快活,比跑起來有意思得多!於是,他便鼓起勇氣,照呼延龍的說法再次跨上馬背。靈得很,這一次上馬之後,那雪裏站馬駒竟像是也聽懂了呼延龍的叮籲似的,再也沒有縱情撒野,而是馱著他穩穩當當地走起來。

馬兒的“走”的確比那種狂奔怒馳更有一番妙趣,人在馬上,宛若行雲流水,從這山走到那山,再從那山走到那一山,聽鬆濤,望遠山,看雪峰,涉澗水,說不出的心曠神怡,道不盡的雄闊豪邁。那雪裏站馬駒也的確像命中注定要跟他相互為伴,一有機會,就主動跑到他跟前,與他耳鬢廝磨,盡情玩耍,他常常為之感動得眼圈發潮。他不明白,也許永遠也不明白,他生在驪軒城中,這馬駒生在祁連山中,兩不相知,為什麼會有一種一見如故的情份。情不自禁地,他就想起了爺爺說過的那句話:“中狀元,當將軍,娶俊俊的媳婦,騎馬走天下!”啊,祁連山!祁連山的馬群!祁連山馬群中的雪裏站馬駒!你們就是我的狀元!你們就是我的將軍啊……不知不覺地,他的精神獲得了一種全新的陶冶,那鴟鴉子之驚,那失學之苦,那彌陀寺的迷惘悲愴,全都被這雪山靈氣,草原清風一掃而去,他感受到了一種從未體驗過的輕鬆和愉快……六

過了些日子,天氣漸暖,草原變綠,馬群的配種旺季和生育旺季到來了,滿山遍野到處是公馬發情的嘶鳴,到處是母馬分娩的呻吟。山窪裏繁忙起來了,上麵給馬群又臨時撥來三個人,其中有一個戴眼鏡的獸醫師叔叔,整天把袖子挽到胳膊上,把手伸進母馬的肚子裏掏駒子剝胎衣,有時還扶著公馬的陽具給母馬配種。他望著這情形感到非常新鮮有趣,就不時地踅過去,站在旁邊看,有時就好奇地問這問那。那獸醫叔叔對他也很感興趣,有問必答,有時還主動地給他講這講那。有一回他忽然問獸醫師:“叔叔,這些馬是不是就叫‘汗血馬’?”獸醫叔叔說是叫‘汗血馬’。”他又問:“是汗血馬為啥身上不出血?”獸醫叔叔一時沒聽清,反問他出什麼血?”他就說聽我爺爺講,汗血馬的汗水裏帶著血,能搽紅臉蛋,可我試了雪裏站馬駒身上的汗,卻不見紅。”獸醫師一聽這話,哈哈大笑起來,接著對他說:“小傻瓜,汗血馬身上的血可不是輕易能出的!它是馬體內最精華的成分,不到高潮的時候是不會出的!”他就有點納悶,又問什麼是馬的‘高潮’時候?”獸醫叔叔又笑著給他耐心解釋:“所謂馬的‘高潮’,就是指馬體運動到最劇烈緊張的時候。你知道嗎,咱們月支馬場的馬大部分是軍馬,軍馬是要上戰場的,軍馬上了戰場,在持久的廝殺和奔跑中,它的精神、氣骨、殺性都到了最激烈的時候,它的汗水才會滲出血來,你現在騎馬隨便玩兒,它怎麼會滲出血來?”“噢一”他低籲一聲,不出聲了。

過了一會,他又問:“叔權,世上所有的馬跑到高潮時侯都出血嗎?”“不,這可不!”獸醫師說,“汗中滲血的馬隻有祁連山的汗血馬!別的馬沒有這個特點。”“別的馬沒有這個特點?”“嗎。”“這是為什麼?”“這是一哦,這是……”獸醫師竟一時語塞,答不上來。

“是不是這樣,”他又自問自答地說,“由於它們的祖先,就是渥窪澤裏的那匹天馬,當年在漢武帝的宮殿裏叫得眼裏嘴裏出了血,所以它的後代的汗裏也滲出了血?”

“對,對,對極了!”獸醫師又驚又喜,一下子把他抱起來,親了一下他的額頭,“小家夥,這些事情你是從哪裏知道的?”

“我想的。”

“你想的?”

“對”他得意起來了,又說,“我還知道,天上有顆馬腹星,保佑著汗血馬千年萬代永生不死!”

“嗽——!”獸醫師又叫一聲。天黑之後,便把他喚到門外山坡上,指著滿天星鬥問他:“你給我說說,哪一顆星星是馬腹星?”

“就是哪一顆一”他指著東邊天空一顆明亮明亮的大早星說,“那就是馬腹星!”

“哈哈哈……”獸醫師又笑起來,“錯了!小傻瓜!那顆星星不叫馬腹星,而叫‘天狼星’!”

“它叫‘天狼星’?”

“對!”

“可我爺爺說……”

“你爺爺肯定給你說錯了!”

“哪——?”

“我告訴你吧,那顆星星一”獸醫師又指著南方天空一團亮光非常微弱的小星星說,“那才是馬腹星!也叫做‘人馬星座’!它才是主宰草原馬群和草原牧馬人命運的一顆星!”

“嗷一”他又愣住了。

“你看,那一團星座多像一個人騎著一匹馬!人騎在馬上,手裏還挽著一張弓!”

他又瞪大眼睛,順著獸醫師的指頭仔細尋辨那顆人馬星座,但那顆星座的光芒實在太暗,朦朦朧朧,迷迷離離,根本分不清哪是人頭哪是馬蹄。獸醫叔叔又說,現在還不到看清它的時候,人馬星座是一個半人半馬的神,它的出沒和草原馬群的活動規律是密切照應的。冬天裏草幹水枯,馬群縮在冬窩子裏,那星座也就隱在雪山後麵看不見了;到了初春,馬群剛剛緩過精氣,那星座也剛剛露出臉來,還看不大清楚,眼下的情況正是這樣;到了夏秋季節,草原萬花盛開,馬群奔騰呼嘯,那星座也就非常燦爛地掛在天空了,到那時候你再看,一切就清清楚楚了!

聽了獸醫叔叔這一席話,他悶悶地發了一會兒怔,旋即腦海裏便升起一片神奇美麗的五彩之光,草原啊,馬群啊,雪山啊,星空啊,竟是這麼的息息相關,奧秘無窮,比爺爺的故事還豐富迷人。油然地一個朦朧的遐想湧上心頭:我要在這山窪裏長久地呆下去,要把那人馬星座的出沒和馬群活動的規律看個一清二楚,一直等到雪裏站馬駒長大,再騎著它走向遼闊的戰場!

他非常興奮,回到屋裏,便興衝衝地對父親說爹,從明天開始,我也要放馬!”

“嗯?”父親卻像是聽了句不祥之言,立時瞪起眼睛,“你放什麼馬?”

他又一個愕然。

第二天,呼延龍就把他叫到一個背人處,悄聲問他:“山娃,聽說你想放馬?”“是的。”“唉呀!”呼延龍就叫道,“傻瓜,傻瓜,你咋能放馬呢?你是城裏娃呀,城裏娃怎麼能放馬呢?”他就很奇怪放馬有啥不好?城裏娃怎麼就不能放馬?我爹就是城裏人!”“唉呀呀!”呼延龍見他還沒聽明白,又給他急切地解釋說,“傻瓜,傻瓜,你知道啥呀!放馬這營生,看著好玩,實際上可不是人幹的事!你知道嗎,山裏這些放馬的都是些什麼人?我們都是牧工,不是牧民,我們牧工大部分都是從農村裏吃不上飯才跑來放馬的,還有一些人幹脆就是要飯吃的叫花子,無家可歸才流落到了這裏,聽說你爹當年也是無路可走才來到了這裏。我們的工錢太低了,風裏雨裏沒黑白,一月才掙三四十塊錢,而且還不固定。獸醫師是國家幹部,待遇自然要好一些。我們家在農村,來這裏放馬已經七八年了,現在才剛剛訂了個媳婦,還沒結婚;我結婚以後,如果家裏稍好點,我就再不來了,我寧願去種莊稼,決不來放牲口。你是城裏娃,比鄉裏娃有福,以後回去好好念書識字,將來在城裏找工作,千萬不要來放馬。雪裏站馬駒很英俊,騎上它玩幾天可以,但萬不可一輩子騎它,一輩子騎它,它就把你給糟塌了!”

聽了這話,他頓時如一盆涼水潑頭,呆住了。

呼延龍繼續說:“山娃,我給你說的都是真心話,獸醫師的話不可聽,他是哄你玩的。你來的這些天,馬群正好站冬場,比較清閑,你還沒真正看到放馬人的苦處。山裏的牧人,放馬的最苦。羊兒吃草不亂跑,牛兒天黑能自動歸群,馬卻不成,它天生好動,又偏偏不吃回頭草,春天草芽子一綠,它就沒命地順風跑青,放馬人一天到晚喊啞了嗓子;到了夏天,又要操心夜草,還要防止日曬、蟲咬、紮團子;到了秋上,又得全力抓膘、保胎、連飲水的早晚也要操心伺候;最可怕的還是馬兒炸群,夏秋間草原最不平靜,野獸出沒無常,驚雷暴雨隨時發作,馬就炸了群。馬一旦炸了群,可就害苦了放馬人,有時候幾天幾夜都追不回來。有一年,我跟你爹去追馬群,一直追到了俄博嶺,在翻一道冰大阪的時候,夜裏路滑,你爹連人帶馬翻進了一道深溝裏,跌斷了三根肋巴,這事兒你知道吧?”“不知道,”他搖了搖頭。“咳!你爹還算是運氣好得很,有的人就那麼一跌,連屍骨也撈不出來了。還有的人酒後套了鐙,腦袋已磨成血葫蘆,馬兒還拖著他滿草原遊蕩。更有一些人,不提防陷人冰河中,一夜過去,人和馬都成了冰疙瘩……”

呼延龍說著說著,自己先鼻子發了酸。他聽著聽著,眼睛就一陣陣發潮,恍惚之間,耳畔又響起初見雪裏站馬駒的那天,父親說過的那句莫明其妙的話唉!又是一個苦命鬼!”這一聲感歎如當頭一棒,倉皇四顧,但見滿目山河忽然失色,雪糸條林海黯淡無光,匹匹駿馬也還原成了一匹匹低頭嚼草的牲口……一個美妙的夢想開始破滅了。在這之前,他確實不知道放馬人還有這麼多的艱辛苦難,壓根兒也沒有想到對那萬人敬仰的汗血馬居然也有人女口此不屑一顧。呼延龍的一番忠告,殘酷地破壞了他對祁連山和祁連山馬群的本初印象。

跟著,父親又給他下了一道指令,不許他再跟馬群接觸,不許他再言放馬之事,雪裏站馬駒也被隔離開來,隻叫他呆在屋子裏玩耍,不得出門走遠。他不明白父親何以突發此令,也不明白自己犯了什麼過錯,他隻有默然聽命。

自此,他的精神麵貌大變,仿佛又回到了鴟鴉子之夜過後的那段日子,整天呆癡癡的,滿腦子胡思亂想,為什麼爺爺和獸醫師對馬群那麼充滿深情,而父親和呼延龍卻對馬群是那麼冷若冰霜?為什麼雪裏站馬駒對他一見如故,而其他的馬駒卻對他無動於衷?他思啊想啊,終不得其解。有時候腦門上一動一動,好像要豁然開朗,忽然又一團烏雲飛過,重陷一片迷惘。雪裏站馬駒被隔離之後,也非常苦悶,不時地傳來一聲聲悲涼的嘶鳴,一聽見雪裏站馬駒的叫聲,他的心就像被貓抓著一樣,痛苦不堪。一天晌午,他獨坐於門前一麵山包上,默默地眺望那月支山雪峰,腦海裏忽然浮現出了人山第一天見到的那隻小麝的形象;竟奇怪地覺得,那隻死去的小麝又複活了,並站在它那天中彈倒地的那座山崗下,遠遠地望著他,仿佛在說,你過來,我告訴你一切。於是一股詭異的魔力侵人他的心神,他竟不顧父親的指令,走下山包,前去尋覓那隻幻覺中的小麝。

他循著那天的原路尋到那座山崗下,卻清楚看見,小麝並沒有複活,它的屍體已經變成一具白生生的骨架,身上的皮毛血肉已被鷹雀老鴉啄食得幹幹淨淨,頭蹄、脊椎、肋條非常完整地拚成一個仰天安睡的樣子,靜靜如生,一塵不染。他望著這具骨架竟無一點懼意,反而湧起了一種很古怪的迷離之感,竟像是他許多年前的一個朋友,現在又意外重逢,肅然凝神,恍然如處前生回憶之中。

過了好大一會,他又聽見了一陣踢踢踏踏的獸蹄騷動之聲,抬頭環顧,隻見與麝屍不遠的一座山包上,有一隻母狗在領著一群小狗在玩一個什麼遊戲。那母狗像個皇後似的蹲在山頭上,七八隻小狗分列兩旁。母狗的懷裏好像抱著一個皮球似的東西,隔一陣隔一陣地拋下山坡。小狗們一見那“皮球”滾下山坡,就像離弦之箭般追上去爭奪,你撲我咬,很是激烈。當其中一條小狗終於將“皮球”搶到之後,又小跑步叼上山頭,放到母狗麵前。母狗等其他小狗到齊後,便再次將那“皮球”拋下山坡。如此循環,反複不斷。他看著看著就發了呆,不由自主地離開麝屍又向那狗群走去。

到了跟前,他才看清,那母狗懷裏抱著的是一個羊頭,那羊頭已在風吹日曬、反複滾磨中變成了一顆光溜溜的骨球,形狀很奇特。不覺中,他在好奇心上又添了一分好奇,竟鬼使神差地走上前去,從那母狗的爪兒下將那羊頭接過來,代替那母狗玩起遊戲。那些小狗對他這位不速之客的行為似乎有些驚疑,但那母狗卻不以為然,笑眯眯地犬坐於一旁,任他所為。小狗們也就不計較了,見他把羊頭拋下山坡,照例地追上去你爭我奪;爭奪到手之後,照例地又銜到他跟前,叫他再一次往下拋。而且每一次搶到羊頭的那隻小狗,還特意地要在他麵前撒一陣兒嬌,好像在等待他的誇獎似的。他就感到非常愜意,仿佛這些小狗也和雪裏站馬駒一樣地可愛。玩著玩著,他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勁了,他無意間發現,這隻母狗和這群小狗跟他進山以來見到的山中牧狗有些不一樣,山裏的牧狗都是四字眼方嘴狗,肉憨憨的,毛很長,而這些狗卻是尖嘴尖耳,短毛長腿,跟驪軒城的有些人家養的那種狼狗很像;再想想周圍,在這片山窪附近,並沒有別的牛羊人家,這幾隻狗是從哪裏來的?禁不住,他的頭皮一陣發麻,這該不是……正猶疑間,馬房子那邊又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嘶之聲。驚抬頭,隻見遠遠一座山梁上,雪裏站馬駒又像第一天見他的那樣飛也似的衝下山頭向他跑來,那急促緊張的神色比那一天的情形還顯得狂烈,並且在奔跑中不住地發著焦灼而恐怖的驚嘶,他就有些膽寒,不知馬駒出了啥事。正覺疑惑,那隻母狗忽然嗓子裏一聲低嗚,七八條小狗便齊齊地豎起耳朵,接著跟隨母狗向一條山溝遁去。有一條小狗跑出幾步,還回過頭來一跳,從他手裏把那隻羊頭叼走。緊跟著雪裏站馬駒的叫聲,呼延龍也從另一道山梁上叫喊著策馬趕來。一瞬間,他的腦子裏“嗡”地一聲,再次閃過了那個可怕的念頭,但那個可怕的念頭依然稀裏糊塗不知其所以然。不一刻,雪裏站馬駒和呼延龍相繼趕到他跟前。雪裏站馬駒驚魂未定,一邊關切地嗅著他的身體,一邊繼續朝著狗群遁去的那條山溝嘶鳴不止。呼延龍卻是一陣劈頭蓋臉的責罵:“你瘋了?你瘋了?你不要命了?”他就吭吭哧哧地問咋,咋了?出,出啥事了?”

“那是一群狼啊!那是一隻母狼在訓練它的狼崽子啊!你怎麼跟狼在一起玩呀?”

“那是狼?……那真是一群狼?”

驀地,一股巨大的後怕感襲遍他的全身,雙腿酥酥一軟,癱倒在了地上。

當呼延龍把他抱到馬上,馱回房子的時候,馬群上的人都已知道了這場風險的全過程。所有的人都感到驚奇無比。那頭母狼是咋搞的,竟膽敢把狼娃子領到馬群跟前來?馬群上的狗又是咋搞的,怎麼嗅覺還沒有雪裏站馬駒的靈?這山娃子又是咋搞的,竟混在狼群裏半天麵沒受一點傷害?這一切都太不可思議了!

那位獸醫師叔叔忽然對父親說老臧!你這娃兒有異秉呐!是個神童!不僅好奇心強,愛思考問題,而且身上還有一種非同尋常的特殊東西,將來必是個人才!你要趕緊叫他到城裏去上學念書,再不能叫他在這山窪裏胡逛,這樣逛下去,會耽誤了他!”父親默默無語。

這一夜,他發現父親的大手在他渾身上下摸了一遍又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