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3)

第六章

王馭八龍之駿,一名絕地,足不踐土;二名翻羽,行越飛禽;三名奔宵,夜行萬裏;四名越影,逐日而行,五名瑜輝,毛色炳耀;六名超光,一形十影;七名騰霧,乘雲而奔;八名挾翼,身有肉翅——《抬遺記。周穆王》

這場暴風雨一直下了三天三夜,山火終於熄滅了,狼反終於撲火了,一場空前浩烈的大圍獵終於結束了。當落雞湯般的人群在載歌載舞的歡慶聲中平靜下來的叫候,佛墩子靈骨旁邊,又豎起了一座新墳:小和尚之墓。

陽春三月過去,七月流火來臨,滿山遍野的獸屍獸血開始轉化為肥沃的糞土,被野火燒過的荒原野草重新滋生出鮮花如海的蓬勃生機。獸害絕跡的畜群也徹底獲得新生,羊的羔子,牛的犢子和馬的駒子,成批繁衍,一片興旺。飽嚐憂患的牧民們目睹眼前景象,回想那場壯烈之舉,就像進人了一個神秘的夢境,不管這是天賜的幸福還是自身血汗換來的安康,它都是真實的,可觸可摸的,隻要人心不死,我們的雪山,我們的草原,就永遠是美好的!

這是一個出人意料的結果,一場迫不得已的圍獵行動,居然拯救了渙散的人心,阻止住了草場的退化。班牙大叔再也放不下他那杆獵銃了,經曆了這場血與火的洗禮,他好像年輕了幾歲,盡管這時候的草原上已經連一隻兔子也沒得可打,但他還是盡量保持著獵人的威儀,經常騎著馬,駕著鷹,在各個畜群點之間悠閑地遊蕩。每當走到一頂帳篷裏,喝著奶茶或是端著酒碗,總會情不自禁地哼起3卩首流傳千年的古歌在那遙遠的火羅王時代,我們的先人……”唱著唱著,就會流下一串百感交集的熱淚。在他看來,這場事件的發生和結局,都是有著很深的來由的,它之所以能在一場大惡之後迎來一場大善,正是正義之神對邪惡之神對折的結果,而這個正義之神正又是他們禿禺人先祖的在天之靈?先祖的在天之靈永生不滅,才使得他們一代代子孫度過了一場又一場的天災人禍。每當聽到他這樣的歌聲,一些上了年紀的人就會肅然凝神,想到一些很遠很遠的東西……與班牙大叔的感觸略有所不同的是老桑克爾,這位部落的頭人同樣把這場勝利的因果歸之於先祖之靈的身上,但他同時又發現了另外一個因素;先祖之靈的光芒照耀到嘉羊、丹瑪、小桑克爾達一代子孫的身上的剛候,卻顯得有些飄忽不定了,像一盆漏鬥中的水,隨時都存外漏。在這場大圍獵當中,以及前剛的征服天澇池的行動當中,他都清楚地看到,在臧甲山、呂光等一些非禿禺人子孫的身上,也分明地閃耀著禿禺人先祖的靈光正氣,而且在某些地方還顯得比沙吉爾、小桑克爾這些禿禺人的嫡係子孫更像是禿禺人的子孫。他弄不清這是他們先祖之靈的發揚光大,還是一種魂不守舍?他也弄不清這是他部落的一種悲哀還是一種驕傲,隻隱然地產生了這樣一個感覺:隨著這些山外知青的到來,古老的喇嘛灘將一天比一天多事,一天比一天紅火一個晴空豔陽的正午,這兩位部落的長者不期而遇地來到了寨子南麵一座小山包上,兩個人眼望著青山碧野,談牛說馬,追懷往事,都充滿了一種對未來的既欣欣然又兢兢然的向往。“阿禿禺人不死!”班牙大叔感慨地說道。“當然不死!”老桑克爾附和一句,又說阿們的子孫人更多了,血更旺了,氣更長了!”“還是阿們喇嘛灘的山水好,莫問他是啥麼人,隻要他喝了阿們的雪水,吃了阿們的糌粑,他都會受到阿們先人靈氣的灌頂呢!”

兩個人談著說著,不知不覺又把話題轉移到了臧甲山的身上。

“那可是個好娃子呀!那陣兒阿還以為他真病了呢!”

“吼!這你可看倒了他!那娃子是一隻還沒起飛的鷹呢!”

“他的命也真大!那麼一股狼群踏過他的身子,竟沒有一隻回頭咬他一口!”

“你不知道,他的身上有佛光呢!”

“他的身上有佛光?”

“那一年,就是他初到阿寨子的那一年,阿的丹瑪領著他在佛墩子下借過佛光呢。”

“啊吼!有這回事?……”

話到此處,兩個人忽然沉默了,好像觸動了一件什麼心事。

過一陣,老桑克爾又忽然崩出一句:“他還是阿的小桑克爾的一個幹兄弟呢!”

“吼!他也是阿的丹瑪的一個刹鬆呢!”

說過這話,兩位老兄弟又沉默了。

幹兄弟者,中原人的一種金蘭之交;“刹鬆”者,卻又是禿禺人姑娘對同時相戀的數位男友的特定稱渭。對丹瑪、小桑克爾和臧甲山三者之間的特殊關係,他們兩位長輩都看在眼中,按著曆史的習俗,他們是絲毫不加幹涉的,而且還會為之衷心地祝福;但同樣是曆史的習俗,又引出了另外一個問題,即刹鬆是刹鬆,女婿還是女婿,行為上可以大同,名份上卻必須分清,這樣就使兩位長者產生了一個微妙的心理:丹瑪最終會嫁為誰妻?這是個很敏感的問題,平日裏埋在心中,誰也不說,這會兒話到口邊,就不由自主地頓住了。

這時候正是日照當空的時候,羊啊牛啊肚子裏都有了東西,躲到陰窪裏避暑去了。四下裏靜悄悄的,除了一些嚶嚶嗡嗡的蟲鳴之外,什麼聲息也沒有。忽然,從他們側麵的一座山包後麵傳來了一陣爽朗的笑聲,那笑聲分明是一男一女,男的正是他的兒子,女的正是他的女兒。在另外一座較遠的山包上,又孤單單地站立著一個人,身後牽著一匹馬,一動不動地凝望著遠山雪峰,像在沉思著什麼,那人正是臧甲山。這一切他們都看在眼裏,聽在耳中,不由得,那個微妙的心理又轉動起來。互相躲著對方的目光,心卻在同一個旋渦裏打轉。

那個問題的確有些犯難。從一般情理上講,丹瑪和小桑克爾應該是最合適的一對,他倆不僅自小在一個馬背上玩大,而且實際情況也已經發展到了那種程度,糟糕的是他兩個恰巧是獨子獨女,按著禿禺人的族規,獨生女在父母沒有下世時,是隻能坐家招刹鬆而不能外嫁的;獨生子的情況也是這樣,隻要家有長者,是隻可當刹鬆而不可倒插門戶的。由於這個矛盾,所以他倆才遲遲沒有正式成婚。從兩位長輩最初的願望看,這問題也不難解決,就讓他倆照目前這種刹鬆形式結合下去,十年八年都無所謂,直到他們這些老骨頭下世了,再讓他倆自取其便。因為這種形式也是喇嘛灘的一種傳統,既合乎規矩,也不妨礙生活。但現在,來了一個臧甲山,事情就複雜了。那種刹鬆締結的日子還能持久下去嗎?誰也不敢肯定。

這同樣是件說不清是悲還是喜的事情。

天空飄來了一團白雲,像給他們遮陰似的,停在山包上空不動了。兩個人默默地又坐了一會兒,山包那麵又傳來了那火辣辣、野潑潑、狂蕩蕩的笑聲,兩位長者就不便再聽下去了,站起身,互相望一眼,好像在說,隨娃兒們的便吧,阿們別多事!隨後便各自上馬,一個回了寨子,一個進了山。

這場大圍獵的確像一場煉獄,使許多人改變了心性和和容顏。老者變得年輕了,少者變得成熟了,敦厚者添了激情,魯莽者添了穩重。一向風風火火的呂光,自從缺了一隻耳朵之後,反而更能聽進人們的話了;一向有點吊兒浪當的小桑克爾,也顯得持重規矩起來。他們兩個在這場戰鬥中並肩躍馬,所向披靡,立下汗馬功勞,事後得到了眾人的一致誇讚。兩個人的友情也跟著日益深厚,兩個人時常相處在一起,無話不談,頗為知心。一次,呂光也問起兩位長者所談淪的那件事情,小桑克爾歎氣一聲說:“這本來並不是個事情,現在卻成了個事情,阿也不知道該咋辦好!你不妨給甲山說說,阿們都做丹瑪的刹鬆,一輩子就這麼好下去,養下娃娃咱都是阿爸!”“不不不,”呂光急忙否定,“你這種想法,在咱們山外的人聽來,簡直是天大的笑話!甲山是絕對不會同意的。我看,甲山倒是對丹瑪有主動疏遠的意思,你還是繼續你們的好吧,不要太在意他。”“不不不,”小桑克爾又反過來否定,“這不成,這不成,阿禿禺人做事為人絕不傷害朋友,即使他甲山有那個意思,阿也是不會同意的,他要是那樣做了,會把丹瑪害苦的。”“在丹瑪的心中,難道?”“甲山比我重,甲山比我重!你不知道,阿們、時候的那段時事情十幾年了,丹瑪一天也沒有忘記甲山,有時候,她還會在我麵前哭起來呢。”“瞰……”

當他們遇到事情說不下去的時候,就去找嘉羊和沙吉爾商量。嘉羊是個性情溫和的人,向來有種和事老的味道,聽了他倆的話,就說,我去探探甲山的口氣,看他到底是個啥意思。結果卻碰了一鼻子灰,他話還沒說完,臧甲山就勃然大怒,厲斥他汙辱人格!他回來把情況講了,大家便沒了聲氣。

倒是沙吉爾比較超然,他也是丹瑪的一個刹鬆,他說:“你們的,別狗逮老鼠了!山外一座城,山裏一座廟,牛馬騾子是不一樣的,這等雞毛蒜皮,再別提它!阿們還是找件正事兒做做,甲山的,一定高興!”

他的話使大家頓開茅塞,這種事確實不必太放在心上,拿起來很沉重,放下去便輕鬆,沒事兒子,還是找件別的事兒做做吧!

於是,這些精力過剩的小夥子們,又把目光投諸其他地方,想竭力尋找一件能顯示他們的智慧和勇氣的事情做做。但這時候的草原一片興旺,風調雨順,百事如意,人和牲畜都是那麼地怡然自得,無憂無慮,什麼事情也是那麼地合心順手,他們竟遲遲找不到一件“困難”來“征服”一下,兩隻手常常癢得直搓掌心。

一個清風明月之夜,幾個人圍坐一起飲酒,談笑風生間,忽然又說起當日在天澇池的情形,大家頓覺有一種慚愧之感,大圍獵是勝利了,天澇池卻是失敗了,勝利的光輝一時掩住了失敗的陰影,但卻無法消除內心深處的那種創痛。現在,是時候了,該到他們挽回麵子的時候了!是血性男兒就當東山再起!大家一致地認為,應當趁著這大好時光,喚起臧甲山,重振旗鼓,為培育天馬良種再做一番辛苦!

然而,臧甲山卻無這份心思了,無論是天馬,還是丹瑪,在他現在的眼中,已經成了第二位的東西,他現在全神貫注的,須臾不可忘懷的,還是那場大圍獵中的山火和洪水。對於一部分人來說,恐怖和驚懼是暫時的,勝利的凱歌會淹沒一切;但對於另一部分人來說,痛苦的感受卻遠比喜悅的感受深刻持久得多。在那場驚心動魄的大血搏當中,他也曾被一種忘我的激情所陶醉,但當雲煙散盡,水波平息之後,一種毛骨悚然的後怕之感卻再也消失不了。那火中的羚羊,那水中的獸屍,那拖著腸子奔命的犛牛和被鑼聲震得口吐白沫的狼群,每一個鏡頭都是一個生命的驚歎號,使得你不得不聯想到生命的種種不可思議!既然羊群的叫聲都可把狼群嚇得魂飛魄散,那麼小和尚的一命嗚呼就不是什麼奇怪的事了;既然一個婦女可以追著一隻黃羊同時累倒在山坡上,那麼呂光被熊爪抓一巴掌也就更是一個幽默了。一切都是正常的,一切都不是偶然的,生命在大自然中被孕育和毀滅,都是有其定數的,這是一切生物奧秘的核心所在,你不知道我知道,我不知道天知道。當所謂的哲人們明白這一點的時候,他會變得更加睿智大度,無悲無喜;但對於一些凡夫俗子來說,當他明白這一點的時候,產生的卻是內心的更加痛苦。臧甲山是世俗的,盡管他的思維永遠神遊/V極,但最終的著眼點還在於眼前的牛馬身上。因此,這場大圍獵的勝利並沒有拯救他的靈魂,相反地,卻使他更加迷惘了。如果說天澇池的詭雲譎波隻是激發起他一個沉痛的天問,那麼這場大圍獵中的恐怖鑼聲就等於蒼天已經給了他一個閃爍其辭的回音。這一切他都能夠感應和接受,並珍藏於心間作為一種思想武器去應對源源不斷的種種生存困惑。但他怎麼也無法接受的是柴木瓜的死亡,這件事情對他的刺激太大了。他承認那個定數,但卻不承認那個定數是一個包容萬物的天羅地網,他總覺得在萬有生靈中應該有那麼一個兩個的物種是這個天羅地網所不能囊括的,它們是一些漏網之魚,它們總是千秋萬代地逃避著、抗爭著這個天羅地網的籠罩,並試圖把它撕碎和征服。這些漏網之魚的名稱就是一人!至少是人裏麵的一種人!如果我們所有的人,也都和那些牛馬獸畜一樣地受製於那個定數,那麼生命王國這個東西就太沒意思了!他竭力想證明他這個設想的合理,但活生生的事實卻怎麼也無法使他貿然肯定。柴木瓜確實是死了,盡管他很不願意跟那些地痞流氓死在一起,但最終的汙血還是淌在了一起……於是,他便開始重新思考自然和社會這兩個文化名詞,探研它們之間到底是什麼關係,是並列關係還是包容關係,或者說是兄弟關係還是子母關係。在以往的日子裏,他信以為是的是兄弟關係,現在他卻有點懷疑了,不敢苟同了,既然自然是萬有的,社會隻是人類的,主從關係就非常清楚,太陽是自然的太陽,空氣也是自然的空氣。隻有把社會這個子放到自然這個母中去考察,把柴木瓜之死和母馬不孕做等量齊觀,才能真正理解其必然原因。否則的話,隻能是緣木求魚,刻舟求劍,心緒更壞,思想更糊塗!

當他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瞬息之間曾產生了一種頓悟的快樂,但當這瞬間的快樂消失之後,代之而起的卻又是更加巨大的悲哀和淒愴。不意識到這一點還好,意識到這一點之後,他幹脆絕望了,大地山河驀然失色,雪山不再是白的,草原不再是綠的,棗騮馬也不再是紅的,眼前的一切都變成了一片冰冷的蒼青之色,包括人的麵孔也失去了血色。他孤零零地仰望蒼天,成了一個無助的棄兒。

生命啊,竟是這麼的不能自主!人啊,竟是這麼的被動和無奈!

他已經無語可訴,無淚可流,當大圍獵結束,所有的男女老少都為之載歌載舞的時候,他已經心如死灰,麵如冷鐵了;當班牙大叔和老桑克爾麵對暫時複興的草原流露出自足情懷的時候,他已經分明地預感到了下一場災難的來臨。他真想跳在雲端裏高呼一聲,人們啊,不要高興得太早了!一場狼反的撲滅並不意味著長治久安,一切禍福都不是無源之水,我們的磨難還遠沒有到頭!

但他終於又沒有發出這聲呼喊,這不僅是覺得在這樣的時刻發出這種呼喊是不合時宜的,會掃眾人的興,更主要的是覺得沒有用處。無數事實證明,一切事物都是來者不可拒,去者不可留,先知的預言隻能表現一種智慧和熱忱,而不能於事有補。就像氣象台可以預報今夜有暴風雪,但卻無法阻止這場暴風雪。既然女卩此,又何必多嘴,走著瞧吧!鴨子過去鵝過去,孫子過去爺過去。

他已經毫不羞愧地承認,他現在是喇嘛灘唯一一個眾人皆醉吾獨醒者,同時也是唯一一個率先墮落的行屍走肉!

自然地,那曾經被他奉為圭臬的天馬理想,也就成了一個可笑的JL戲,在此之前為之付出的一切努力也都成了自嘲的笑柄。這時候,他才心悅誠服地接受了獸醫師的那番教誨:天馬啊,你不論多麼英俊神奇,你最終還是一匹吃草巴糞的牲口丨你的作用隻是套車、耕地、馱人,你永遠也不可能像詩人的翅膀那樣騰雲駕霧!我為你曾經嘔心瀝血,我為你曾經神魂顛倒,最終的宣告隻是我的自作多情,愚不可及。

所以,當嘉羊、呂光、沙吉爾、小桑克爾等人再次懇請他振作起來,重溫天馬之夢的時候,他便很自然地發出了一聲哂笑什麼?天馬?天馬還活著?世上還真有天馬?我的天馬夢早已破滅,你們怎麼還迷糊著?可笑!可笑!”大家愕然相向,甚感詫異,呂光提醒他說甲山!別忘了,咱們英雄的黑公馬!”他又噗哧一笑什麼?英雄的一黑公馬?就是那匹哈喇子吊個大棒錘,被狼吃了的老牲口?”“胡說!”呂光怒喝一聲,“還有海騮馬!白章馬!”“什麼?海騮馬?白章馬?就是那頭顛倒人倫,本該被遊街示眾,結果被它畏罪潛逃了的畜牲?”“呸!”呂光氣得跺了腳,“你混賬了?混賬了?你咋變成這個樣子了?”其他的人也大為驚愕,大感失望,愣怔怔地望著他,就像在審視一個變了形的怪物,他則一陣哈哈哈的放聲大笑……四

尚不能立刻跳崖蹈海的是,他的精神雖然已經失常,但他的理智還沒有完全喪失。每當他稍稍冷靜的時候,內心深處總會傳來一個諄諄的勸告:小心些啊,小心些!千萬不可妄自尊大,子母關係可能是正確的,但還需要進一步證明。你黃毛未褪,乳臭未幹,人生如滄海一粟,茫茫大宇宙無涯無邊,千萬年中千萬個哲人輩輩探研不絕的生命真諦難道果真會被你一夜間參悟?大英雄和大智者都是不世出的,冥冥的上蒼果真要泄露一點天機,也還需得你麵壁十年去細細領會,小心些吧,小心些吧,你還需要忍耐、忍耐,再忍耐。

於是,他的心境便稍得寬鬆。

一天,丹瑪又來看他,兩人默坐片刻,他忽然站起身說,丹瑪,咱們到佛墩子灘上去看看,丹瑪說,看啥去呢?他說,就去看看小和尚的墓。丹瑪說,你可不要哭。他說,不會的,於是,兩個人就並馬上路了,丹瑪的懷裏還抱著娃娃。

走出一程,他又跳下馬來說,丹瑪,咱們步行走吧,不要騎馬了!丹瑪說,有娃娃呢。他說,不要緊,娃娃我背著。丹瑪說,那不行,路太遠,來回幾十裏,會累垮你的。他沉吟一陣又說,這樣吧,你和娃娃騎著馬,我步行走。丹瑪還是不肯,他也不再多說,硬是把馬兒縻在了路邊。就這樣,一個在馬上,一個在馬下,像一個奴仆隨著主人一樣,緩緩前行。

對他的這個行為(丹瑪怎麼也不能理解,但她又不肯多問,一路上,兩個人都默默無言。

走著走著,他忽然又扭頭問道:“丹瑪,你和阿爸後來為啥不在佛墩子住了,要搬到寨子裏去?”

“那是桑克爾大叔的主意,那年大法會過後,桑克爾大叔就催著阿爸搬了。”

“噢……那年大法會上,寨子裏的娃兒們借到佛光了嗎?”

“沒有。”

“一個也沒有嗎?”

“一個也沒有。阿爸後來說,佛光被你提前借走了。”

“被我提前借走了?阿爸是這麼說的嗎?”

“阿爸是這麼說的。”

“瞰……’

又走出一程,他忽然脫掉上衣,露出一個光溜溜的赤背,問丹瑪:“丹瑪,你看,我身上有佛光嗎?”丹瑪說那要到夜裏看呢,現在看不見。”“嗽……”他似乎有點失望地歎口氣,又將衣服穿上。忽然,丹瑪又叫住他:“山娃,慢著!”接著將娃娃放在鞍上,自己跳下馬來,雙目怔怔地盯住了他赤裸的胸脯。

他低頭俯視了一下,胸脯上有一個黑紅色的大痣。

“山娃……”丹瑪的活音忽然帶出一陣顫韻,“這是什麼?”

“這是一'顆瘡。”

“啥時候有的?”

“生下來就有的。”,

“阿以前咋沒看到?”

“以前?”

“就是一那時候……”

“嗽!那時候我還很小,這顆痣也很小,你沒有注意到。”

“哦……”丹瑪忽然打個瑟索,墨羽般的睫毛下,一對澄藍如水的眸子又緩緩地從胸脯黑痣上抬起,盯住了他的眼睛。刹那間,十年前那個紅袍少女的形象又分毫不差地顯現在了他的眼前,他禁不住也打了個哆嗦。

驀地,丹瑪一下子撲在他懷中,柔潤的嘴唇貼在了那顆黑紅色的痣上,頓時,一股冰涼的、熾熱的感覺從那顆痣麵上擴散到周身,一種酥麻感、悸栗感,襲遍了全部身心的各個角落。他的雙臂也不由自主地攬住了丹瑪丹瑪那涼森森的嘴唇吮著那顆黑痣,就像一片幹渴的鹿唇啜飲著一眼甘泉,是那麼的饑渴、貪婪……他幾乎失去知覺,雙臂痙攣地搭在丹瑪的肩頭,閉著雙眼,仰著頭,變成了一株朽木碧藍的天空白雲如雪,遠山雪峰寧靜如畫。不知過了多久,馬背上的娃兒嘎啦嘎啦地叫喚起來,兩個人這才緩緩分開。誰也沒有說話,丹瑪的眼中溢滿淚水,他的牙巴骨忽然吱吱地響了一陣,猛然把丹瑪攬腰抱起,放到了馬鞍上,而後低低地說一聲:“往前走吧!”馬兒又緩緩地邁開了蹄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