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吃一塹才能長一智嘛,我認為這一趙沒有白來,總還是有收獲的。”回來的路上,關安民這樣安慰宋雅靜。兩人肩並肩地坐著,總結著這一天來的收獲。車輪在不懂人意地飛速旋轉,不知不覺中,夜幕已悄悄地降臨。
“雅靜,對不起,我不能送你回家了,我在市裏轉車,今天回部隊。”“如果我不讓你走呢?”宋雅靜以問作答。
“我會再來看你的。”‘“我不是問你以後會不會來,我是讓你今晚不要走。”宋雅靜熱情地近乎有些固執。她似乎聽到一個聲音不停地對她說:抓住他,不能讓他走,他是你的希望!這聲音從何而來,好像很遠很遠,又好像很近很近,像是來自那“神醫”的神龕,又像是來自自己體內的某個關節。
“雅靜,你聽我解釋……”“不,我不昕。”她突然孩子氣地用手捂上了耳朵。
“雅靜,求求你了,讓我走吧!”關安民知道任何解釋都無法通融,采用了以柔克剛的戰略。我讓你走!說不清宋雅靜是從哪裏來了一股勇氣,她不動聲色地伸出纖纖玉手,在關安民的大腿上使勁地捏了一把,是愛?是恨?是執意的挽留?是失意的發泄?隻有用彼此相通的心靈去感知。
“喲,好疼呀!”那聲音很低,可宋雅靜聽得真切。猛抬頭,她看到那雙火辣辣的目光。那是一種從來沒看到過的目光,是一種用語言無法表達的目光,像霹靂,像閃電,像丘比特的利箭,有一種不可抗拒的神奇地穿透力。宋雅靜感到臉在發燒,好燙好燙;心在發跳,好快好快。她不敢正視這目光,背過身去,像一個犯了錯誤的孩子,誠惶誠恐地等待著懲罰。他們依然肩並肩地坐著,好長好長的一段路,他們之間再也沒有說話,一直保持沉默到終點。下車了,她似乎還在賭氣。她沒有對他再度挽留。他沒有對她說聲再見。她默默地坐上輪椅車走了。他輕輕地跟在身後來了。她沒有回頭,可她昕僅了那熟悉的腳步。我勝利了!她心中暗暗竊喜。像迎接凱旋歸來的將士,姐姐準備了豐盛的晚餐。
“關排長,今天你辛苦了,敬你一杯。”老爺子首先舉杯敬酒。
“關排長,我不會喝酒,可也想表達一下心意。”雅玲站起身,手中端起的卻是一杯飲料。
“這第一杯酒,感謝你接受了我的采訪,與君一席談,勝讀十年書。這第二杯酒,是我替小弟敬你的,你是他的長官,感謝你對他的栽培。這第三杯酒嗎,歡迎你再來,成為我們家永遠的朋友。來,幹3杯。”雅玲致完祝酒辭,高高地舉起酒杯。好一個伶牙俐齒的丫頭,來者不善啊!看來這3杯酒不喝不行了,她還會有什麼花樣?關安民不得不多加提防。
“雅玲,說實話,我不會喝酒,也不會勸酒和陪酒。既然是盛情難卻,我不辜負你的一片心意,可我也有個小小的請求,咱們來個對等交換吧。”“不,總是男女有別嗎?”“我向來是主張男女平等。”“關排長真不愧為是軍人,看來今天是要將我一軍了?來,幹杯!”雅玲斟了滿滿一杯灑高高地舉過頭頂。關安民喝不得急酒,3杯酒落肚,有了一種輕飄飄的感覺。
“安民,謝謝你!”和妹妹雅玲的祝酒辭相比,雅靜的表達方式格外地簡潔明快。沒有嘩眾取寵的辭令,也沒有節外生枝的糾纏。這話,就像這酒,清而醇,香而濃。關安民無法拒絕酒杯後麵那雙深情的目光,舉杯一飲而盡。那一晚,關安民醉了,宋雅靜也醉了。他們一樣從來沒喝過這麼多的酒,他們一樣從來沒有這麼高興過。
全家人盛情挽留,那晚關安民沒有回去,被安排在客廳裏的沙發上。說不清為什麼,他們在一起總有說不完的話題,談天、談地、談古、談今,他們並沒在意時間的存在,是午夜的鍾聲給他們一個善意的提醒。
“安民,時間不早了,你困嗎?”雅靜關切地問。
“我很興奮,你呢?”關安民以問作答。夜深了,隔壁不斷傳來家人熟睡的軒聲。宋雅靜輕輕地關了燈,她似乎覺得這電燈有情感偵探的嫌疑。燈熄了,夜色驟然間將他們緊緊地包圍。他們麵對麵地坐著,夜色蒙住了他們的眼睛,隻有感覺證實著眼前的存在。誰說黑色象征著恐怖,此刻,宋雅靜的感覺迥然不同,這夜色,更美妙、更溫柔、更安全。他們依然麵對麵地坐著,依然在饒有興致地神侃。
“你坐過來好不好?”黑喑中傳來宋雅靜的聲音,像是商量,像是命令。
“……”關安民一時不知所措,沒有回答,也沒有動身。
“我又不是老虎,還能把你吃了不成?”像是催促,像是責難。坐過去就坐過去,靠近了說話可以小聲些,免得打攪家人休‘窗、0關安民大膽地移過身去,他們肩並肩地坐在一起。夜,安詳而靜譜,安詳中孕育著美夢,靜謐中孕育著萬物。此刻,用任何語言表達感情都是蹩腳的,沉寂片刻,宋雅靜突然間倒在關安民的懷抱裏。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他真的不知該如何應付。
雖然至今還沒有談過戀愛,可他已清醒地認識到這是姑娘愛的表白,他無法拒絕,又難以接受。說心裏活,他喜歡雅靜,喜歡她的聰明,喜歡她的性格,喜歡她的機智,舂歡她的內秀,同時也軎歡她那像維納斯一樣的美。可喜歡並不等於愛情,她畢競是一個殘疾人,他還沒有勇氣接納她的愛。這愛來了,來得讓人毫無思想準備,拒絕,萬萬不能,這樣會傷害那顆誠摯的心。命運對她太不公平了,未免太殘酷了,對她傷害於心不忍。雅靜靜靜地躺在安民的懷抱裏,這好像是一座偉大的愛的聖殿,她痛苦的心靈在這裏得到撫慰。世界似乎消失了,時間似乎靜止了,隻有兩顆相愛的心在劇烈地跳動。他們一直保持著那種愛的姿勢,彼此都在用不同的心理感受著這愛的甜蜜。清脆的鬧表鈴聲把宋雅靜從甜甜的睡夢中喚醒。她悄悄地起了床,手也輕輕,腳也輕輕,生怕吵醒了熟睡的家人。又到晨練的時候了,她拄著雙拐走出家門。拐仗敲擊地麵的輕微聲把關安民從朦朧的睡意中驚醒,聽得出是她的行動。她一個人起這麼早出去幹什麼?他以軍人的快速度穿衣起床,隨後跟了出去。
“雅靜。”身後傳來一聲親切地呼喚。
“安民,是你。”宋雅靜轉回身來,臉上露出驚喜。
“起這麼早去哪?”“去晨練。”“我陪你去好嗎?”“謝謝你!”他們肩並肩輕輕慢慢地走著,耳邊是清涼的風,腳下是碧綠的草,天邊是燒紅的霞。大自然是多美啊!隻是人生有那麼多的不如意。
“安民,我走路的樣子是不是很難看?”“不,我不覺得難看。”“看來你不說真話。”“是真話,我的確沒騙你。醫生當年預言,你一輩子離不開病床,今天你能站起來走路,已經創造了奇跡,我看到的是你堅強的毅力和敢於和命運抗爭的精神。在人的一生中,最可寶貴的是精神,它能支撐人生,它能改變命運,它能創造奇跡,它永遠不老,永遠年輕,永遠讓人讚美。奧斯特洛夫斯基躺在病床上寫出了世界名著《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司馬遷曾受過腐刑,他忍辱含垢完成了曆史巨著《史記》。貝多芬晚年雙目失明,《命運交響曲》就是這位音樂王子失明後的傳世之作。肢體殘缺是人生的不幸,可精神的殘缺將是人生最大的悲哀。”他哪裏像一個帶兵打仗的武官,簡直像一個哲學家、教育家,心理學家。他知豐厚,說理性強,宋雅靜特別願意和他一起交談,他的話宋雅靜入耳入心。太鋼醫院門口的小花園是一個幽靜的去處。走進一道圓圓的月亮門,是一座造型別致的假山,雖然沒有大山大水那股膀礴的氣勢,卻也有山的形體和神韻。山上有一眼小小的人造噴泉,不停地噴灑著水珠,時而發出細微的聲響。路是石子鋪的,曲曲彎彎的石子路將公園分割成數個不規則的圖形。
路邊擺放著供人小憩的長凳,花草叢中擺著供人遊戲的石桌。正是蟬鳴花妍的季節,說不清什麼花香撲鼻而來,令人陶醉。石子路的盡頭,是兩道綠藤纏繞的月亮門,門上分別寫著“雅靜”、“健體”的門額。
“你每天來這裏鍛煉?”關安民突然停住腳步問。
“是啊,每天來這裏。”“怪不得呢,這裏和你有緣。”關安民指著“雅靜”門的門額笑著說。穿過“雅靜”門,過一座小橋,是一座飛簷翹壁的小涼亭。
“雅靜,累不累,咱們在這裏歇歇吧?”關安民提議。兩人麵對麵地坐下來,宋雅靜才發現關安民出了滿臉的汗。
“瞧,看把你給累的,快拿去擦把汗。”宋雅靜遞過手絹。
“沒什麼,不覺得累,可能是有點緊張才出了汗。”“是嗎,你緊張什麼呢?”“我也說不清,總覺得和你在一起有點緊張。”“那就輕鬆輕鬆吧!聽弟弟說,關排長愛好廣泛,多才多藝,琴棋書畫,打球照相,無師自通。他還說,你的現代舞跳得不錯,就來一段吧,讓我見識見識。”“我哪裏會跳什麼現代舞,隻不過是瞎比劃。”“那就給我比劃比劃吧!”“我可是獻醜了。”關安民推脫不過,就地跳了一曲軍營隨想迪斯科。說來也怪,也許是真的放鬆了,跳了一支曲子,關安民竟然沒出汗。
“安民,還緊張嗎?”“好多了。”
“那咱們回家吧!”回家的路上,他們一前一後的走著,初升的陽光將他們長長的影子重疊在一起。吃過早飯,關安民再次起身告辭,和家裏人一一握別後,才發現軍帽不見了。他知道是雅靜從中做了手腳,可真的拿她沒辦法。急不得,惱不得,隻有好言相勸。家裏的人都走了,屋子裏很安靜,這是一個隻有兩個人的世界。他們麵對麵地坐著,誰也不說話,以無言支撐著沉默。
“雅靜,我走吧,以後還會來看你的。”過了很久,關安民用溫和的口氣打破了這相對無言的沉寂。雅靜依然不說話,眼裏分明是含著淚花。她極力抑製自己的感情,不讓淚水流下。隻是在心裏問他也問自己:關安民啊關安民,你知道我現在的心情嗎?我的心靈、我的意識、我的感情部在呼喚著你的名字。
意識和感覺告訴關安民,這個狹小的空間,已經形成了一個無法超脫的愛的磁場。他不由自主地來到雅靜身邊,拿起她那隻微撖顏抖的手,輕輕地放到了嘴邊,他第一次吻異性的手,她頭一回接受男性的愛撫。心拱似乎在加快,血流似乎在加速,他們都在體驗同一種感覺。用身體語言表達愛,更真實,更直接,關安民那輕輕的吻,勝卻那千言萬語無數。難道我們之間真的有什麼事要發生?不,不可能!也許這一切來得太突然,宋雅靜尚未做好心理準備,頓時覺得手忙腳亂。她的確想讓時間止步,讓地球停轉,讓這種真實的感覺保持到永遠。可不知為什麼,她還是身不由心抽回了那隻被他吻得發燙的手。
“雅靜,是不是該把帽子還我了?”該知足了,這玩笑不能開得太大了。宋雅靜想,他是軍人,軍人有鐵的紀律,故意給他出難題,讓他犯錯誤,豈不是自己的罪過?雖然誠心誠意地想留他多呆一會兒,可理智告訴她:應該給他放行了。宋雅靜從屋裏取出帽子,頓生一種淡淡的惆悵。感覺告訴她,帽子將隨人去也!一切再也無法挽留。關安民接過帽子,端端正正地帶在頭上,致別辭說:“這兩天給你們添了不少麻煩,謝謝了。”
“應該說感謝的是我,讓你陪我去看病,耽誤了你的時間,真不好意思。”“我們都別客氣了,我走之前有個小小的請求,送我一張照片作留念行不行?”“你為什麼要問行不行?這話應該我問:送你一張照片要不要?”宋雅靜機智地以問作答。相愛的心是相通的。宋雅靜捧來自己的影集,像捧著一顆坦誠的心,放在關安民麵前說:“隻要不嫌棄,隨便拿。”關安民打開這本厚厚的影集,像走進一塊愛情的園地,輕輕地漫步其間,情趣盎然地瀏覽。
“這張穿紅色連衣裙的不錯,紅色象征著生命,象征著熱烈,有一種蓬勃向上的感覺。”
“這一張紮羊角辮的也不錯,天真爛漫,一副十足的學生相。”“還有這一張幼童照,瞧這手伸得老高,是要摘星星還是要攬月亮?”關安民儼然像一個美學鑒賞專家,一張一張地觀看著,自言自語地品評著,貪婪地取下十多張。懷著小偷一樣的心理,關安民將“偷”來的照片心慌意亂地裝進衣袋裏。他的確是扮演了一個“小偷”的角色,他“偷”走了一個年輕姑娘的心。
“雅靜,我走了。”關安民站起身,來到宋雅靜跟前,緊緊地握住宋雅靜的手久久地沒有鬆開。
“雅靜,我走了。”關安民機械地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那句別詞,卻始終沒有動身,那雙手握得越來越緊。宋雅靜也變得不知所措,抬頭望著他那奇異的目光,默許地'存點0那雙緊握的手突然間鬆開了,他們緊緊地抱在了一起。
宋雅靜第一次丟掉拐仗站立,她站得那麼放心,那麼穩健,那麼舒展。我愛你!他們異口同聲地說出了自己的心聲。兩個聲音和諧地重疊在了一起。這是在做夢嗎?不,不是!他們的確是在緊緊地擁抱著,彼此能感受到對方的心跳。這畢竟是他們的初吻,幾分笨拙,幾分羞澀,幾分甜蜜。一切似乎都凝固了,隻有兩顆狂跳的心。說不清過了多久,他們重又坐到了沙發上。
“雅靜,這回我真的要走了,你一定要好好配合治療,堅持鍛煉,希望你早日康複。”關安民走了,宋雅靜那顆狂跳的心依然無法平靜。她來到大衣櫃的鏡子前站定,不好意思地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呀!這張臉怎麼這麼紅?幸虧剛才的一幕沒被人發現,要是被人知道了,多不好意思啊!他愛我,是永遠的嗎?他帶走了我的心,留給我的隻是甜蜜的回憶。安民回部隊後不久來信了。那封信好燙好燙:雅靜,你突然出現在我辦公桌玻璃板下麵的一組照片,引起了戰友們的種種猜疑:安民,這未婚妻好靚,什麼時候騙到手的,啥時候吃喜糖?我不知道這種不負責任的猜測是否對你造成傷害?如果真的是這樣,請原諒我這個始作俑者。說實在的,我如今也到了晚婚的年齡,部隊的戰友,家鄉的父母也都在緊鑼密鼓地為我張羅婚事。婚姻,人生之一大事也,豈能草率從事?愛,是心與心的相知,是情與情的相融,誰知我心?誰解我情?給我一個答案吧,我應該如何回答戰友們的猜疑種種。
愛是一個人的神聖權力,愛是一種執著的追求,愛一個人,就要對準目標勇敢地向前衝鋒,即使倒下又何嚐不是英雄?這是宋雅靜給他的答案。愛的確是一場戰爭,在與他的初次交鋒中,宋雅靜出人意料發現,自己的戰場形勢並非處於被動。她好激動。愛情戰場形勢是經濟、文化、家庭、世俗觀念諸元的總和。雙方打了一個回合,宋雅靜猛然發現形勢急轉直下,由優勢變為劣勢。聽說安民在外邊找了一個沒有腿的對象,像油鍋裏撒了一把鹽,在家庭裏引起了一連串的情緒爆炸。
“弟弟好手好腳,一表人才,又不是找不到對象,幹嗎要找一個癱瘓,我們都不同意。”兩個姐姐態度堅決。
“如果女方出事前,就和安民有婚約,這門親事咱認了,就是安民提出要退婚,我也不同意。”這是老父親的意見。
“安民,你要是不聽話,以後就別進我這個家,我權當沒你這個兒子。”媽媽的話像是最後通牒。全家人一致反對,關安民不知如何是好。家裏人的意見他不能不聽,可自己的意願又無法違背。天啊,我該何去何從!“雅靜,這不是你的過錯,我至今依然傾心地愛著你。可我不得不告訴你,我的父母反對我們的婚事。為什麼愛也是這麼難!我痛苦,我煩惱,我不解。求你給我一點點時間,我盡力說服他們改變觀念。”看了關安民的這第二封來信,宋雅靜仿佛突然間掉進了冰窟,她的心冷了,她的血冷了,連同她那發燒的頭腦。都是我不好!我為什麼非要追求自己難以得到的東西呢?不成熟的愛是一種傷害,對此,我深有體會,可我為什麼又吐露出我愛……她這樣深深地自責。是不是我前世造過什麼罪孽?要不然為什麼這麼多的磨難總是讓我一個人來承受?我不能再連累安民了,因為我愛他,就應該放棄他。她這樣想。於是帶著痛苦的心給關安民寫了一封回信:“忘掉我吧,都是因為我,才給你帶來痛苦。你曾經對我許諾說永遠愛我,這永遠是什麼?我想這同樣不是你的錯。盡管如此,我仍然說聲謝謝你,你畢競給我帶來過幸福、溫暖和關懷,盡管是短暫的,可它卻在我的生活中留下永遠難忘的記憶。如果允許的話,我真想跪在你的麵前,請你原諒我,原諒我沒能報答你對我無微不至的體貼和關懷,原諒我給你的是那麼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