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肝!”

辛希碰一拿起電話,就聽到電話裏的男聲這樣叫她。準確地講,她有些不舒服,大部分男人這樣叫她她都不舒服。她知道她這姓氏是個誘餌,是個漏洞,適宜於男人借題發揮地犯酸、發賤、肉麻、套近乎。她倒不特別反對男人與她犯酸發賤肉麻套近乎,她反感的,是大部分男人犯酸發賤肉麻套近乎時都掌握不好分寸,要麼輕薄,要麼下作,要麼不合時宜,帶給她的不是愉悅,倒是生理上的厭惡;隻有她爸爸陸遜和我這樣叫她,她才感到真切自然。過去她的諸位前任男友也這樣叫她,她也自然;但不男友了,再叫她,她

就覺得不對味了。現在叫她“心肝”的男人是單冬青,是個對她來講還陌生的男人,她完全有理由對他的稱呼表示反感。但她對單冬青的反感沒有成立,她自然而然地就默許了單冬青繼我之後成為又一個可以這樣稱呼她的男人。她的理由是,單冬青是個得體的男人,在消除她反感這件事上,他做得舉重若輕不留痕跡。

“心肝,我在書店買了本書,叫《哲學的困境》,想送給你,你不會認為我是要表示對你專業的不以為然吧?或者借此打擊你對哲學的熱愛。”

“別,你別送我書……”

“怎麼,你真那麼想?”

“不是,我不會那麼想。”

“那你就別拒絕它。你們學校地址我查到了,告訴我直接寫哲學係還是有信箱號碼。”

“我是不希望你送我東西。”

“還是怕陷入‘困境’受不了吧?你放心,書我翻了,至少對我相當有啟發,我覺得它隻能鼓舞你在更廣闊的哲學天地裏大幹一場,你肯定喜歡它……”

“不是,我的意思是……”

“心肝,竊書都不算偷,贈書自然也不算送禮,你別那麼謹慎好不好,我又不是行賄求你批條子。好了,‘困境’的話題到此為止,聽我的心肝,咱們說別的。”

單冬青是個善於影響人的人,他能很輕易地把辛希婭帶入那個由他控製的世界裏。他手段的高明之處在於,他的方式是武斷專橫的,自我中心的,但他在表現它們時卻做得順理成章,水到渠成,一點也不過分、不惹人反感、不顯得強加於人。這樣,辛希婭在走上他開辟的談話路徑時,也就

自然而然地接受了他語意深長的親昵稱呼:心肝。

他們的電話交流就這樣開始了,其交流節奏和交流尺度大抵由單冬青控製,主要是他給辛希婭掛來電話。有時兩三天一次,有時一天兩三次,一次通話時間最長兩小時,最短兩分鍾。其實單冬青的談話方式與談話內容都不新鮮,在經由文學藝術哲學話題的過渡以後,婚姻家庭、情感欲望、生活的乏味枯燥、審美的疲勞機械、愛的產生磨損及至最後的喪失,便成了他的關鍵詞與主題語。對此辛希婭毫不陌生,所有試圖讓她接受他們稱呼她心肝的男人與她交流時,說的差不多都是這些D但單冬青說的最為出色。他能把那些陳詞濫調說得自出機抒、別出心裁,他能把那種無可奈何的風趣與一針見血的節製應用得妥帖適度;他善於把曖昧色情的話題說得一本正經,也能通過含沙射影的遣詞造句把一本正經的話題處理得曖昧色情——當然他的曖昧色情絕不淫猥下流,一本正經也不矯揉造作。這樣的交流是輕鬆愉快的,既妙趣橫生又貼心貼肺,雙方都不必有什麼負擔。辛希姬樂得當個乖巧聽客,在需要的時候,她也願意主動陳述自己的喜怒哀樂,並既是迎合又是啟發地、像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那樣,不時發出那種能讓女人愈發小鳥依人能讓男人愈發感覺良好的技術性問句:哇?/是嗎?/真的呀?/怎麼可以這樣……現在在單冬青眼裏,辛希婭是個和在陸遜眼裏大體一樣的單色姑娘:良好的家庭環境養成了她向善向美的純真天性,從少年時代即喜愛的人文科學的熏陶濡染使她追求自由崇尚個性。她現在可以說沒男朋友,但曾經談過兩次戀愛,第一次是上大學不久,那個曾讓她迷戀不已的男友其實特別平庸,兩人好了很短時間就分手了?,再一次是考上研究生後,她認識了十全十美

的第二任男友,但男友很快去了德國,她不知道他們將有怎樣的結局。她和第二任男友有過幾次性經曆,她愛他,願意聽從他的役使,而對自己的感覺不大介意。她不能斷定她對男女之事喜歡還是厭煩。總而言之,她是個內心純潔但觀念開放,行為嚴謹但思想活躍的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