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 尾聲
最近有多種小說同時時髦,其中有一種叫新體驗小說,我寫了幾篇都不理想。我知道,那是因為我月月年年地枯守家中,體驗的能力已經基本喪失。我很恐慌。我明白,對於一個小說家來說,什麼事情最為危險。我天天吵吵嚷嚷地要離家出門新體驗去。妻子懷疑我說的新體驗就是搞婚外戀,她拒絕給我提供盤纏。而她清楚,我的單位開資都勉強,已經兩年沒有出差經費了。沒錢我自然寸步難行,我隻
能去找父親告貸。
父親已經病弱不堪,大概不會活得太久了。我紅著臉請他資助些銀兩,他的表現十分慷慨。那天電視裏正有些軍事演習的精彩鏡頭,台灣海峽一帶炮聲隆隆火光衝天。見父親看得非常專注,我就對他開起了玩笑:這隻是演習,打不到你那三個哥哥頭上去的。父親用力地瞪我一眼,然後說,我給你出錢你得答應我個條件。我忙問,什麼條件?父親的目光仍然留在台灣海峽,聲音輕得我勉強能聽到。你替我回D縣看看,父親說,也是——替我那幾個哥哥回去看看。我鬆了口氣。我連說行行。
拿到了一筆不菲的川資,我為自己製定了一個為期二十天的旅行計劃,其中D縣是第一站,我準備在那裏呆兩到三天。我在D縣沒有朋友,隻與一個同行有過通信聯係同行在長途電話裏對我的D縣之行表示歡迎。你早就應該回來看看。同行知道我是D縣的後嗣,所以他把我去D縣叫作“回來”。不過從現在起你別再總D縣D縣的了,咱這改市了,這幾天D市人民正在搞各種慶祝活動呢,可熱鬧了。我從同行的話裏就能聽出D縣——D市的熱鬧,他告訴我D縣改市了,就好像告訴我他剛由股長升任了副科長。那咱市——我挺不得勁地去呼應同行的快樂,出息啦……同行說,出息啦出息啦……
坐了一夜的慢車臥鋪,在D縣——D市一下車,就見同行舉了塊寫有我名字的牌子在接我。同行問我累不累。我說睡了一晚上覺,不累。那就好,同行說,那咱就先在市裏邊轉轉,看看咱市變化大不。聽同行的口吻,就好像我曾經在“咱市”生活過多年。
同行是個有些實權的副科長,我隨他坐上了來接我的
吉普車。吉普車雖然檔次低點,但車牌號碼比較威風,所以在“一條大街兩崗樓兒”的D市裏可以橫衝直撞。我看到,整個D市的確歡天喜地,“市政府”、“市委”、“市人民代表大會”、“市政治協商會議”、“市xx廠”、“市xx公司”、“市xX學校”……所有的大小門口都掛著簇新的牌匾,就好像這麼一“市”,就可以福如東海壽比南山了。車外的景觀讓我乏味,我想建議同行先送我去住處。可正在這時,吉普車忽然刹車停了下來。同行說,走,下車,看看咱D市新八景的第一景去0
我一下車,迎麵看到,一座五彩繽紛的花哨門樓矗立眼前。那門樓背靠莽莽蒼蒼的龍首山麓,麵朝日新月異的年輕D市,十分堂皇氣派。在門樓上端,鐫著四個白地兒紅漆的手寫體大字:永祥花園。
見我衝著那花哨門樓愣愣怔怔,同行更加得意非凡。怎麼樣,不錯吧!進去看看,你都能迷上這花園,它可比你們大城市的公園優雅多了。
永祥花園,怎麼叫這名字?我站在原地沒有挪步。
這是一個台灣商人投資建的。同行隻好繼續陪我站著。那家夥老家在咱D市,雖然人沒回來過,可非要捐給咱市一座花園。開始市裏不幹,說沒有地皮擺這個閑景,投資可以上些有用的項目。可那家夥說不建花園他就不給錢了。後來市裏一考慮他出錢很多,咱除了建一座應付他的花園,還可以挪用他的投資再建一個小型化工廠。就這麼著,把這個花園搞了起來……
可為什麼不叫公園?
操,他有錢,他想讓你叫鳥籠子,你也得叫……
我端詳著門樓上醒目的大字,那一撇一捺我都不陌生。
……永祥花園建成以後,根本帶不來什麼收益,成了市裏的一根雞肋。同行在我身邊繼續介紹。可誰也沒想到,這回縣改市它派上了用場。本來這批縣改市的名單裏沒有咱這,市裏就一遍遍地到上邊去找。後來把上邊給找煩了,他們就來人考察了一下。考察完畢沒看出別的好來,倒是這不起眼的永祥花園讓他們對咱這刮目相看了。他們說,真沒想到,n縣還有這麼個高檔次的公園,太有特色了。就這樣,上邊特批了咱變縣為市……
我在d市多呆了幾天,第五天,準備離開d市時,我給家裏掛去電話詢問父親的病情。媽媽說,你快回來吧,醫院已經給你爸發了病危通知。我立即終止旅行計劃,登上了返程歸家的火車。下車後,我直奔父親住院的醫院,看到父親已經人事不省。後來父親在我的注視中睜開了眼睛,看到我,他有些吃力地微笑起來。
怎——麼——樣?父親說。他的聲音很小很慢,但他的情緒有些急迫。
挺好,我說,很好,我加重語氣說,我知道父親要問什麼。爸爸你快點好起來吧,你好了,我帶你回D縣,去看看,你的花園……
我的……什麼……
我是說,去看看,你自己的花園。在D縣,有一座很漂亮的花園,是屬於你的。
你又逗我……父親的埋怨聲裏沒有不快,他臉上的笑容甚至更加燦爛。我想,這種時候,他一定很願意把花園的蜃景置於眼前。
不是逗你,爸,我說的是真的。我握住了父親枯瘦的大手,眼裏的淚水湧流出來。有一個D縣的後代,為你建了座花園。而且那花園,就是以你的名字命名的,叫:永——祥——花——園——
兒子被抱回來那會兒,他們都很高興:媽媽、妻子、弟弟。隻是我有點樂不起來。我不知道是哪兒出了毛病在那之前,在把妻子和兒子從醫院接回來之前,我還能樂起來。當時我還興致勃勃地和媽媽和弟弟一起,把我的房間調整了一下。組合家具向西挪動二尺,寫字台搬到了弟弟的房間;在擴大了的空間的三分之一處,高高地拴一條鐵線,掛上一塊幹淨的大幅白布,把寬敞的雙人床包裹起來,使我那張花哨的睡榻顯得隱蔽而幽暗。在做這一切時,我看到弟弟幹得很起勁,自始至終毫無怨言,與以往相比大不一樣。對此我感到奇怪,忍不住,時不時地就偷偷打量弟弟幾眼。於是弟弟的表情便有些尷尬
這麼安排你老婆你兒子你能滿意吧?他問我。他的表情有些做作
這麼安排我老婆我兒子我為什麼要不滿意呢?我反問他。我的腦子有些混亂。
在我們家裏,以前媽媽總這樣問弟弟,對什麼什麼滿意不滿意;再後來,是弟弟總這樣問我妻子,對什麼什麼滿意不滿意。我記得從來沒人這樣問我,對什麼什麼滿意不滿意。其實滿意不滿意也都是那麼一回事。
我還是頭一次見到我兒子。我也是頭一次見到這種才
麵世幾天的嬰兒。我發現,我兒子雖然剛出生幾天,但目光炯炯,麵色紅潤,聲音嘹亮,顯而易見的是個精壯坯子。這似乎不錯。可我仍然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很得勁。從心裏講,我還是願意讓我的兒子能有某些像我的地方:比如眼神有一點散亂,比如聲音有一絲沙啞,比如身體有一分羸弱。可是這孩子絕不像我,這不能不讓我感到惋惜。其實我也清楚,這孩子若像我就慘不忍睹了;作為我的血親骨肉,我是希望他能長成個美男子的。
這時我的兒子正被媽媽抱在懷裏。媽媽躡手躡腳的,像捧了個透明的肥皂泡。我聽到媽媽嘟嘟噥噥地說,這大寶寶結實,像他媽。
我下意識地扭頭看了看他媽——我的妻子。我看到她身強體壯,臂碩腿粗,肥頭大耳。她斜倚在被垛上,籲籲地喘著氣,那種肉呼呼的感覺,就像一頭無所事事的老母熊,正囚在籠子裏曬太陽。
我感到眼前模糊一片。我對妻子說是像你。
妻子的胖臉也正模模糊糊地笑著,疲憊而滿足3
2
妻子已經30歲了,結婚7年才有了個兒子,實屬不易。媽媽也是結婚7年後才有的我。我不知道,媽媽和已故的爸爸是否也像妻子和我那樣,吃了許多活卵固精的藥。反正在我童年的記憶裏,並沒見媽媽和已故爸爸吃什麼藥,就讓小我8歲的弟弟順利降生了。當然了,即便他們真的吃了什麼藥,也絕不會向早熟的我通報一聲的。
妻子的奶很好,豐盈充沛,搞得她鼓鼓的前胸總是有兩片濡濕。這我並不在乎,用不著我起早貪黑地跑出去打奶,我就該知足了;況且女人在哺乳期,是沒有幾個能讓人看著順眼的。兒子的尿很旺,湍急洶湧,透過席子把嶄新的被褥也溻得濕漣漣的。這讓我厭煩,但卻是沒法子的事兒,好在我可以睡在另一邊的折疊床上;再說洗洗涮涮的活全有媽媽幹,我還是挺省心的。這樣我雖然當了父親,可除了不能每天趴在妻子身上睡那麼一兩回外,跟隻當丈夫的時候也沒什麼兩樣。一下班了隻是呆著,大量的時間便跟弟弟下圍棋解悶。
弟弟下圍棋,是我給教會的。可他聰明又鑽研,現在已經與我棋力相當,甚至還大有超過我之勢。我覺得被徒弟勝出是一種恥辱,我不能容忍成為他的手下敗將。我想這跟自然規律寬宏大量都沒有關係,這隻是心態問題。盡管我並非是個爭強好勝不甘人後的人。
弟弟下棋有個最大的毛病:悔棋。我估計他在和別人下棋時不一定總悔,因為下棋的人都討厭悔棋,落地生根這是棋手的規矩。如果太不講究規矩了,時間一長名聲一臭,就沒人跟你下了。可在跟我下棋時弟弟卻常常悔棋,而且悔得霸道,連點解釋都不作。後來我逐漸發現,往往他悔棋的時候都是我占優勢的時候,他玩的這是聰明人的拙劣把戲。我是個認真人,我無法容忍對手的頻繁攪擾。也許怪我的心理素質太差。事實已經反複證明,對手的每次悔棋,都會使我煩躁不安、心慌意亂,從而導致我錯招迭出、愈下愈糟。為此我曾與弟弟多次嚴肅交涉,可他卻總是嬉皮笑臉。我知道這家夥陰險狡黯,他是早就把我看透了,他清楚我對他無計可施。他知道我雖然愛下棋,可由於不善交往,算上他一共也不過隻有兩個固定棋友;即便賭氣時我發誓
再也不和他下了,可回過頭來我還得去主動找他D
不過這幾天對局弟弟倒沒怎麼悔棋,偶爾的反悔也不像是為了幹擾我思考影響我情緒。我看出他是心不在焉。雖然他還是負多勝少,可他勝不驕敗不餒,平靜寬厚的姿態出人意料。我感到失望,這樣的競技如同海綿蘸水,把博弈之趣全給吸幹了。
你這是怎麼了?忍不住時我問他。其實我幾乎可以斷定他怎麼了。
沒意思。他不屑地撥弄著棋子。然後他又假惺惺地說沒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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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下棋時我動了點心機。我分析了遊戲加利益的特點,我好像懂了那些賭徒的心理。吃、喝、嫖、賭、抽,據說這是人類的五種美德,當然是從另一個意義上講的。賭在其中。按照正常的邏輯推理,我以為這樣可以刺激起弟弟的情緒來。我便首先說明,咱們這回動點真格的,怎麼樣?一把兩塊還是五塊由你定。
五塊。弟弟回答得十分幹脆,但以後我一天隻陪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