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3)

第四章

落草七爺(1)

胡子大櫃七爺臧儀傳率綹子秘密潛回西大荒,熟悉的幾個村落都變成無人區,房屋全部燒毀。

“先在地(沙坨子)趴風(躲藏)!”七爺傳下命令去,他選擇一個土坨子,茂密的桑樹棵子便於隱藏,坨下有一條河,馬隊離不開水源。

“大當家的,玉粒子(米)隻夠吃幾天的了。”二櫃震耳子(姓雷)說。

周圍沒有人家,莊稼還未完全成熟,哪裏弄糧去?

“我想想。”七爺說,他是大櫃,缺糧斷草得他做決定,去哪裏弄哪裏搶!他帶上一口袋旱煙,到土崗子尖兒上去想糧食。放眼遠望,深色的草原水一樣流去,再遠一些的地方該是架火燒村……若幹年前災難怎麼落在七爺頭上的呢?

教七爺讀書的私塾先生得了傷寒病,他由兩名家丁保護著攜帶禮物去探望,剛走出院不遠就被藏在榆樹林子中的胡子摁住,裝進麻袋掫上馬背,旋風一樣刮出架火燒。

吃了臧老五插旗的虧,胡子大櫃君子仁損失幾個兄弟和幾匹馬,便對臧家切齒痛恨,他們采取了最狠毒的也是慣用的一手“綁票”。

胡子派張魔症紮朵子(送信),限十日內送鷹洋或袁大頭三千塊到指定地點,交錢領人,否則就撕票(殺人)。

手指連心啊!三媽程笑梅心急如焚,苦苦哀求臧佰傳出錢贖人,差點給當家的跪下。

“七弟乃我同胞,情如手足。”臧佰傳待人曆來仁道,以敬老慈幼為美德。但在營救七爺問題上,他一改往日樂善好施古道熱腸,他說,“我正竭盡全力籌措,一時難湊齊那麼多現大洋。”

其實,臧家完全出得起這筆贖金,變賣一溝牛羊——草原上大戶養家畜多用一溝兩溝來計算——綽綽有餘贖回七爺。

程笑梅見臧佰傳不肯搭救七爺,便向病榻上的臧老爺子哭訴。可惜老爺子已進入了彌留之際,含混不清的病語,臧佰傳硬是佯裝聽不懂,恝然置之,此事便拖延下去。

胡子君子仁見臧家沒能如期贖票,再派張魔症送半截手指頭給臧佰傳,言說是七爺的。最後通牒:再寬限兩天,否則捎回七爺人頭。

“隨便吧!”臧佰傳固執己見,鐵心不贖票,此舉無疑決定了七爺落草為寇的命運。

胡子費盡心機,割片豬舌頭謊稱是七爺的舌頭捎給臧家,張魔症仍然兩手空空交差。脅迫恫嚇的招法使了沒見效,有人主張殺掉活口(票),老謀深算的君子仁搖搖頭,說:

“有腚不愁打。”

困在綹子裏的七爺隨著馬隊東奔西走,餐風飲露,一晃就是五年。剛開始還想家,夜裏哭白天鬧,現在他感到鞍馬生活遠比圈在大院裏聽私塾先生搖頭晃腦唱書快活自在。

大櫃君子仁性情殘暴,卻因膝下無子有收七爺為義子之意,他說七爺生就滾刀肉,是當胡子的料。幾次叫張魔症捎回去的耳朵、舌頭、手指都是豬身上或冤家(仇人)的,因此七爺安然無恙毫毛未損。特意給七爺一匹低矮的速步小馬,一棵火燎杆(沙槍),票——人質和胡子平起平坐。

關東有句諺語,守啥人學啥人,守著薩滿跳大神。七爺滿腹竊來之食,言談舉止胡子腔胡子調兒,匪氣霸氣。與義父君子仁感情日益加深,私下便多了綹子之外的話題,君子仁說:“老臧家是不想要你了,不然拔根毫毛都能贖走你。可惜你是三媽所生,同當家的差事兒。”

七爺涉世淺,自然容易輕信,他不恨導演這幕悲劇的君子仁,相反恨起臧家老少爺們,親娘程笑梅除外。淡漠了家人情感,卻加深了對朝夕相處胡子的感情,覺得他們個個是條漢子,凍死迎風站餓死不吭聲的頂天立地英雄。身懷“吞銅化鐵術”絕技的義父使他眼界大開。

落草七爺(2)

神了,真神啦。那次搶劫地主家,大抬杆(土槍)朝七爺咚地一家夥,腿肚子打進數粒槍沙,君子仁說:“幾粒沙子算啥呢?我給你施吞銅化鐵術,它們就自消自滅了。”

月升中天,大櫃君子仁取來一碗清亮的井水,嘟嘟囔囔地念咒語,手指蘸水彈向天彈向地,然後讓七爺喝下那碗水。幾日後,手能摸到的鼓溜溜的槍沙不見了,傷口很快愈合。

“小七!”大櫃君子仁背地對七爺說,“想學會這一招?等你在綹子裏幹出個人模狗樣來,我就秘傳給你,會吞銅化鐵術,吃一輩子飯呢!”

騎馬打槍,會吞銅化鐵術,講黑話,大海碗喝酒,入夥當胡子,想到這些事情,七爺心裏不禁升起了一種難以形容的歡樂。

一日胡子馬隊路經架火燒,七爺頓足望向臧家土窯,心裏悲傷,幾十口一大家人竟沒人挺身救他。其實,倒是有一個羸弱女子正奮力營救他。胡子綁走了七爺,臧佰傳執意不贖人,程笑梅一氣之下,帶上獵槍騎馬去尋找兒子,決心與胡子拚個魚死網破,從此杳無音信。

胡子大櫃君子仁拍拍七爺的肩膀,說:“小七,掛柱跟我們幹吧!”

“老底子(母親)不知是死是活,我再也沒什麼親人。”七爺心一橫當了胡子。

七爺當上胡子二櫃時剛滿十七歲,嫻熟弓馬,大智大勇,深受全綹兄弟崇敬。他和大櫃君子仁先後吞並收編幾綹小胡子,散兵遊勇、地痞流氓慕名來投,隊伍滾雪球似的壯大,殺殺砍砍威震荒原。

滿洲國掛起旗幟那年,君子仁胡子馬隊開進西大荒深處的一個廢村,在一家土窯舊基上大興土木,蓋起數十間石頭打底的土房,重修了圍牆,加固了炮台,增修了馬道,安營紮寨。

高粱紅了,秋風掃蕩了荒原,青紗帳裏再也藏不住人馬,胡子便躲進老巢。

“不打白皮子(冬天搶奪)了,先撂管(暫時解散)明年打青帳子(夏天搶劫)再拿局吧(重新集結)。”君子仁說。

“也好,弟兄們幾年沒回家啦,媳婦成了沒人蒔弄的撂荒地。”這時已是綹子二櫃的七爺同意撂管。

馬隊回到土匪老巢,立即宣布這一決定。原則自願,願回家的就走人,願留下可在綹子裏過年,第二年拿局日子定在四月初八。

撂管,胡子刀槍入庫,馬放南山。有家室和親戚可投的胡子,帶上幾年搶奪分得的片子(錢),先後離去。綹子還剩下六十多人無親無故無家可歸,就待在老巢裏趴風(棲居)。

“二兄弟,”君子仁叫七爺,綹子裏四梁八柱之間互稱兄道弟,應了“江湖無輩”的老話,他說,“我離開綹子些日子,明年拿局前回來,趴風的弟兄們交你照眼,把年過好。”

“放心吧,大哥。”七爺爽快答應,他見大櫃單槍匹馬地孤身一人出去,放心不下,說,“拔幾個字碼(挑選人)吧,免去兄弟們惦念。”

“那樣倒太顯眼。”君子仁沒同意帶人保護他,對自己沒想太多,心思在綹子上,他叮囑道,“長年累月地東藏西躲,弟兄很少見到女人,憋得眼珠子發藍。你要看嚴點兒,別讓他們到鄰村去壓裂子(奸女人),誰犯了就剁下他的軟硬梆子(男陽)。”

“是!”七爺表示照辦。

窗外揚起清雪,今年冬天來得特早,君子仁衣服幾處露出棉絮,難以遮風禦寒。七爺拿出自己未上過身的一件羊羔皮做的皮襖,說:“寒天凍地的,大哥出遠門,穿上我的暖牆子(皮襖)吧。”

落草七爺(3)

“多謝二兄弟。”君子仁十分感激,接過穿上挺合身。按理說他身為大櫃每次搶劫都分得雙坰,腰包鼓溜而輕裘肥馬不成問題。可他一分錢都舍不得花食淡衣粗。昨天七爺還說他:“瞧你的頂天子(帽子)七窟窿八眼的,拐脖子(皮靴)也……換茬新的吧。”君子仁笑笑,依然穿得破破爛爛。

“韝連子!(馬)”七爺傳令下去。

十二匹韝好鞍子的馬牽出廄舍,四梁八柱依次上馬。胡子送親別友並非悲悲切切地揮淚餞行,場麵很氣派很講究,轟轟烈烈騎馬送一程。

鐵騎飛出土窯,綹子中這十二個首腦龍驤虎視,氣概不凡。前排是四梁的馬並駕齊驅,大櫃的花尾栗毛馬,二櫃的金栗毛馬,炮頭的海騮馬,水香的四蹄踏雪馬;中排是八柱的六匹馬,總催的兔褐毛馬,翻垛先生的青馬,稽查的沙栗馬,商先員的紅花馬,糧台的朽栗毛馬,秧子房當家的銀河馬;後排的兩匹馬,賬房先生的斑點青馬,還有一匹空鞍黑鬃馬,它的主人紅賬先生因跌傷雙腿未來,他的坐騎代替他來為大櫃君子仁送行。

老巢遠遠地拋在後麵,寒風凜冽中馬蹄飛揚,震撼、攪動風雪彌漫的荒原。兩隻淺灰色的蒙古羚,戴一身雪花倉皇逃遁。胡子們的坐騎警覺地豎起雙耳,鬃毛直立嘶叫。他們紛紛拔出手槍,恍惚瞅見狼群正圍獵弱小的蒙古羚。

砰!大櫃君子仁遽然一聲槍響。十二匹馬迅速散開,呈扇麵隊形,風牆陣馬浩浩蕩蕩殺向狼群。蒼狼放棄追趕獵物,奔突逃命,其中兩隻狼被子彈擊中。

“把黑心皮子(狼)馱回去,熬些油留著點火把。”大櫃君子仁掖好槍,正正帽子說,“弟兄們請回吧!”

旋即花尾栗毛馬消失在風雪之中,身後爆起槍響,生死相隨的弟兄開槍為君子仁送行。

大櫃不在,群龍之首是二櫃——二當家的七爺。眾胡子蟄居老巢,白天遛遛馬,練練槍,或是搓麻將看紙牌,喝酒猜拳行令,打發漫長的冬日。

紅賬先生順水蔓(姓劉)撂管前那次踢坷垃坐騎受傷把他摔下來,跌成重傷,大腿肚子尚有槍沙殘留。君子仁臨走時再三囑托七爺照顧好順水蔓,必要時給他施“吞銅化鐵術”。順水蔓和君子仁同鄉,兩人一起入夥當胡子,他掌管綹子裏的錢財。

“二哥!”順水蔓欠欠身子,眼睛紅腫,剛剛哭過。

“仰著(躺)吧!”七爺見順水蔓表情痛苦不堪,關切地說,“疼得厲害就啃(吃)點海漿子(大煙)。”

“海漿子頂痛藥,過勁兒還疼,槍沙八成打進骨頭裏啦。”順水蔓說,“櫃上(庫)海漿子不多啦,留著應急用吧。”

“兄弟你一向清風兩袖,過手的錢財無數,飲馬投錢義不苟取。大哥扔下話啦,你想啃(吃)什麼我立馬叫人到鎮上去買。”

“能去亮子裏,盡量多弄點紅傷藥,綹子裏還有幾個受傷的弟兄。”

“今晚我給你施吞銅化鐵術,”七爺說,“今天正好是陰曆十五,月圓時我過你疊窯(房)裏來。”

“二哥你心腸真好,大哥真沒看錯人。”

“對嘍,我問一件事,大哥與你同鄉……”

“他肯定回家了。”順水蔓清瘦臉頰滿是憂傷,他說,“一晃我倆出家闖蕩十來年,當年被逼上梁山才落草為寇,大哥比我還難啊。”

“早該告訴我呀!”

“大哥是個紅脖子漢,寧可身上受苦不讓臉上受熱。”順水蔓講述了一個悲愴的故事,血浸淚染的故事令七爺動情,他喃喃地說,“大哥經曆太慘啦。”

落草七爺(4)

君子仁本名田德倉,家原住西滿的架馬吐村,給牧主當馬倌。他與本村叢仁堂的閨女叢連香青梅竹馬,私訂終身。

嫌貧愛富的勢利小人叢仁堂,是有名的蓬萊鬼。他發現蒙古族人對酒感情特殊,自己又在老家當過糟腿子(燒酒工貶稱),便在架馬吐辦起第一家燒鍋,炕頭上蒸曲子,泥缸發酵,燒出喝了頭暈麵赤的酒來,家境由此變富。

忽一日,叢仁堂偶然發現千金連香坐在草地甜甜地唱,像似關東的滾地包(二人轉),又像似蓬萊小調兒,曲兒軟綿綿,詞兒麻酥酥,發自青春激孩心底裏情愫,更是迷人。這邊唱,柳棵子那邊飛來笛子聲。

“呸!”叢仁堂搭眼便知其中奧秘,他狠命朝藏在柳樹後麵的田德倉吐口濃痰,腳一跺罵道,“脫下鞋底照照你自己,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如此發現加快了叢仁堂嫁女的速度,托人到姓包的大牧主家提親,三天後便收到豐厚的見麵聘禮,一匹銀鬃馬和漂亮的鞍具,蒙古族紅袍、紅皮靴和一柳條簍(柳條簍:一種柳條編織,內糊牛皮紙、塗雞血的盛酒器具。)高度數白酒。蒙在鼓裏的叢連香,這才知道爹把她許配給年過六旬的牧主做妾。

她騎馬找到田德倉,倆人同騎一匹馬跑進荒原,選擇一塊青草地,兩根套馬杆朝地一插,過起洞房花燭夜,寂靜的荒原暖風習習吹,月色真好……兩日後,他倆像海潮退後遺落沙灘上的小馬蹄蟹,搏擊了狂濤巨浪後疲憊地爬回架馬吐,並向叢仁堂暗示他們倆已經那個那個啦,田德倉正式向叢家求婚。

“一馬不隨二主,一女不嫁二夫,連香已許配人家,你死了這條心吧。”叢仁堂認為姑息遷就此事,有失蓬萊鬼的尊嚴,寧可棒打鴛鴦,哄走癡情的田德倉,對連香采取強製措施,捆手束腳,鎖進後院黑屋子裏,待她回心轉意,再送至牧主家中。

時適哥薩克騎兵南下馳援在旅順吃了敗仗的俄國的海軍,這些困於寒冷地帶的大塊頭們,凍僵的在溫和氣候下複蘇,直到燃燒……挨門逐戶找女人,模樣俊俏的連香被發現。蓬萊鬼叢仁堂眼睛再也眨巴不出個道道來,眼睜睜看著人高馬大的老毛子輪流坐莊,連續作戰,可憐的連香褲子都提不上,人也起不來炕了。她操起剪刀自殺,鋒利剪尖接近胸口時便僵住,腹中田德倉的血脈在蠕動,心便軟了。她嫁到了牧主家,沒幾年被賣給外村地主做填房……田德倉含憤入綹當了胡子。

去年攻下一個地主宅院,他意外遇到叢連香,把她和男孩一塊接走,悄悄安置在南滿的大興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