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1 / 1)

轉眼龍青十二歲了,龍雲滿目慈愛而又充滿感恩地望著兒子,就像欣賞一幅讓人傾慕的傑作——基因是如此強大,哪怕她無數次回憶起魏藍拋棄她時的冷漠神態,一遍又一遍加強渲染他的狠心絕情,再傾注自己滿腔的憤怒將他在腦海裏的麵容幻想成一張醜陋而扭曲的臉,卻不能否認兒子精致標致的五官像極了父親,他(兒子)是她的肉,而他(兒子的父親)是她的肉中刺。

這方圓幾十裏隻有江頭村有一所初中,暑假過完龍青就得升學了。龍雲為了兒子就讀方便,決定將理發店搬到江頭村。經過一家三口幾天的辛苦努力,新家終於收拾妥當,理發店也迎來開業吉日。開張這天清晨,慶祝的鞭炮聲剛剛消歇,龍青塞在耳朵眼的兩個食指還沒拔出,這個時刻他瞥見迎麵過來的一個男孩,令他好奇——忍住歡笑卻斂不住欣悅情緒洋溢的麵龐,緊挺行走的姿態卻萌動跳躍的氣息——他裹挾著一股溫暖的氣流走過去,善良友好的眼神帶著淺淺的關切。這個男孩緊拉著同行女人的手,當龍青轉眼注意這個女人的時候,他吃了一驚——從容貌上看這倆人很可能是母子,但是那種強烈的對比讓人禁不住懷疑他們真的是一家人嗎?蒼白——這個形容詞從龍青掌握得並不豐富的詞彙中一躍而出,繼而令他想起了那種在潮濕陰暗的樹樁旮旯裏長出的細長白蘑菇,充滿某種神秘的毒素,人若不犯她懶得理人,人非要湊上去的話,她嗬一口氣就能讓人歸西。

“媽,碰巧新開的理發店,我們進去吧!”男孩子略帶興奮地說。這對母子就是江豐和江魏,他們是這個理發店的第一批客人。

江豐坐上理發椅,龍雲幫她把綰著的發髻散開的時候心裏隨著坐在一邊的兩個男孩“WOW”的輕聲驚呼微微顫了一下——她的發梢微微拂過地麵。龍雲雙手撫托著頭發,向鏡子裏的江豐問道:“剪掉?”,然後舉起一隻手在自己的耳際比劃了一個長度,向這第一位顧客瞪大眼睛露出疑惑的表情,江豐隻是把眼簾低垂下來示意無所謂。龍雲做這個行當十六年,親手剪掉這麼長的頭發是第一次,一年長十二厘米,十年,十年才能達到這樣的長度。龍青從頭到地麵仔細打量了一遍,禁不住小聲驚歎:“這麼長啊!”,之前他腦海閃現的那顆細長白蘑菇現在添了一頭長發,著實讓他打了好幾個寒戰。

江魏也同樣感到意外,母親的頭發竟然如此之長,她不外出,可即使在家裏他也很少見到她,她隻願意一個人呆在房間裏。他小的時候,看見別的小朋友被自己的母親抱著、摟著、撫摸著、親吻著,心中感到甜蜜而向往,回家想要與母親變得親近卻發現那實在是難以企及的奢望——隻要他出現在房間門口,她就會條件反射似地微微直一直身子,側過臉對他說“聽話,自己去玩兒”,聲音沙沙的如同秋風刮落枯葉一般。後來他懂事了,就再也不去打擾她,所以有一次美術課,老師讓大家畫自己的母親,他交了白卷。那堂美術課後,班主任讓個同學叫他去辦公室,那是他第一次犯事,忐忑不安地在辦公室門口踟躇了一下,聽到老師們在談論他。

“江魏跟其他孩子不太一樣。”

“哪方麵?”

“成績倒是挺好。”

“挺聰明,搗什麼亂子啦?”

“說不上來……是獨立呢還是不合群呢?”

他敲了敲門,裏麵頓時鴉雀無聲,班主任親切地應道:“進來”。當他還在苦於如何解釋自己沒有機會仔細觀察母親,還在擔心老師嚴厲地質問“你說不知道媽長啥樣?”,還在後悔當時沒有憑著模糊的印象加點想象對付過去,這次傳喚卻在班主任輕柔的一句交代後結束了——“放學後我會去你家做個簡單的家訪,在家裏等我好嗎?”

晚飯時,江九聽聞班主任一會要來家訪,叨了兩句“不好好教書,家什麼訪?閑得慌嗎?”,猛扒了兩口飯說村委會有急事要去辦。之後班主任來了,這位親切的女老師心裏直犯嘀咕——這家訪得跟家長溝通啊!

“怎麼就你一個人在家呢?”

“爺爺(江九認為女婿入贅,孫子應該叫他爺爺)有急事外出,爸在外地工作。”

然後他猶豫了一下,指了指靠裏那個隱藏在陰影裏的房間望著老師說:“我媽”。

老師放低聲音試探道:“病了?”

他拽了拽衣角,湊到老師跟前,用更小的聲音說:“我爸說是抑鬱症。”

在這顆年幼的心裏,抑鬱症是一個吞噬人喜悅和幸福的妖怪,盡管他為母親的冷淡和哀沉而難過,但並不怪她——因為她是生病了。

老師明白了個中緣由,沒再多問什麼,拍了拍江魏的肩膀以示鼓勵。在回家途中,她想起江魏烏黑發亮的頭發與眼睛,轉頭望了一眼——那個即使籠罩在夕陽紅色光輝下的房子仍然固執地透出晦暗和陰冷。這種巨大的反差讓人無奈而沉重,她皺緊眉頭,一種不易覺察的挫敗氣息隨著一聲長長的吐吸遊弋在暮色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