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外公的咳嗽聲打斷了江魏的回憶。他在一個舊得快要垮塌的櫃子裏看到了相冊，顏色暗啞泛黃，封麵紙殼壓膜層老化龜裂、翻卷脫落，它絕對屬於這個故物堆，但又有一點明顯與周遭格格不入——它幹淨得幾乎蓬塵不染。
江魏把相冊遞到外公手裏，老人遲重地翻到中間一頁，抖瑟的指頭探進其中一個裝著江豐照片的PVC插袋，從照片的背後捋出一張黃斑點點的紙條，托在手心向江魏伸過去，那看上去滯碾的動作竟然沒有一絲多餘和反複，驚懷懵然的江魏拿過紙條展開，折痕處已經磨損見隙，藍黑色字跡雖然褪淡卻依舊清晰可辨——
自霍漁離去，已無以為繼。
以為等得到他回來，至少看看兒子，那麼多年，可惜。
您趕走了他，他拋下了我，這生無可戀的人世於我已沒有意義。
下輩子，我們不要這樣了。
不孝女豐絕筆
江魏萬萬沒料到，這麼一張不起眼的紙條竟然是母親的遺書。更令之動魄驚心的是寥寥數語卻道出了一個隱藏多年的身世秘密。經曆了片刻迷昧，江魏將紙條小心收入衣袋，他喚了一聲護工，她正進進出出忙活晚飯沒聽見，於是他走到廚房端出外公的特餐——一碗青菜瘦肉粥，待他要將圍兜給外公戴上，卻發現他閉著雙眼，腦袋歪靠著椅背，嘴巴半豁著。江魏在他眼前晃了晃，叫了聲“外公”，沒反應，於是緊張地拿食指在他鼻子下方探了探，這時老人突的“吭哧”了兩聲，“呋嘶”地抿吸往外淌的涎液。江魏放下心來，幫他把口水擦幹淨，然後一手端碗一手持勺地慢慢喂粥。沒有解釋，沒有追問，沒有激動，連歎息也沒有，關於那件事，他們仿佛轉頭便忘了。
晚間月色明瑩，江魏想去中學看看，剛出門就發現有些困難，過去通往學校的路已不複存在，他按照大致方向行進，經過了民居，繞過了工廠，又碰見尚在開挖的工地，他向經過的一位村民問詢，那人朝遠處指了指說：“這裏過去有條水泥路就是‘視察路’，順著走就能到學校。”
沿著“視察路”走了一會便望見學校，它已不是記憶中的樣子，但那氣勢恢宏的校門上方丹漆底色金字招牌的“臨江中學”四個大字著實讓人忽視不了。校園裏麵，田徑場、升旗台、教學樓、行政樓也不再是兒時情形，全都經過重新規劃擴建。胡亂轉悠一通正覺有些乏，鈴聲響起，教學樓頂層亮著燈的幾個教室因為下晚自習而喧鬧起來，片刻，學生們從樓裏魚貫而出，江魏隨著他們離開了學校。兩個男孩走在江魏前麵，他們討論著測驗，一個得意地振臂高呼“噢噢！不是那樣呐！”，一個愁悶地抓耳撓腮“嗷嗷！又錯啦！”，樣子滑稽有趣，江魏跟在後麵樂了一路，直到他被身邊陌生的環境透出的一絲熟悉感覺抓住了腳步。這裏隻剩下幹枯的河道，雜草夾著瓦礫的斜坡正是當年他和龍青失足落水的地方，水流早已消涸，道上多了些路燈，橘黃的光暈因為縈繞了一團團飛撲的蚊蟲而變得譎異。
離開河道往西南方向走，記憶中的燈火召喚著他。五分鍾，十分鍾，十五分鍾，他仿佛穿行在當年那半人高的油菜花地裏，後麵跟著氣喘籲籲跑不動的龍青，他迎著風暢快地呼吸，大聲鼓勵龍青堅持，夜空中有星光，田地裏有蟲鳴，那個魂牽夢縈的小小理發店越來越近，他的心幾乎就要跳出喉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