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棵包穀
三崽在房前小山頭上種了八棵包穀。那山不高也不大,卻很陡峭。山岩白灰灰泛著石青,橫七豎八地倒在山體上。
石山,就是一座石山。三崽有時候傻坐在房前看那山,隻能這麼想。也有時候看得無聊了,他伸手摸了摸褲檔裏的東西,想,真他媽的有點像硬邦邦的時候。怪不得村裏人遇事急了總說這句口頭禪怕哪樣卵?要死卵朝天,不死又過年。
這山光禿禿地沒長一棵樹,七拐八彎的石縫裏長著一些不知名的野草野花。當然在一些石縫隙大一點的地方,還長著一些長了不知有多少年卻似乎永遠也長不大的小樹子。三崽小時候上山玩耍就看它長那麼點高,三崽長大了長高了它還是那麼點高。要說它長了也隻是長了一尺高。人比樹長得快長得高,說給誰聽誰也不相信。可是在這山上,你不信那小樹子,還不相信你的眼睛麼?所以,三崽從未把這小樹子當成樹,有這樣的樹子麼?如果這東西都叫樹了,村頭那幾棵高得連大人也須仰頭望的樹叫什麼?
說是小樹子,是它長得太不像草了,又尋思不到用什麼名來喊它,是東西總得有個名吧!小樹子是沒什麼用處的,要等它成材來用,三崽知道他是指望不上了的,以它向上生長的速度和三崽往老長的速度來看,可能要到三崽孫子的孫子的孫子也可能用它不上。三崽對於小樹子沒指望,並不說明三崽不關心它們,它們畢竟長在自家的山上
三崽上山去找土種糧食的時候,是細心地觀察了那些小樹子的,所幸山上也沒有幾棵小樹子,他也用不了多少時間就熟悉了所有的小樹子。那些小樹子幾乎都長在石頭縫隙裏,也許這石頭即使是有縫也堅固,樹根總紮不進去,根們隻好沿著石縫或越過石縫尋找著更遠更深更陰的縫隙。一棵三尺高的小樹,它的根起碼有九尺長,甚至更長地紮進了石縫裏不見了。
三崽推測看不到底的石縫裏可能還有九尺根。三崽經過觀察後終於明白了,原來小樹子為什麼長不高是因為它喜歡往下長。為什麼它喜歡往下長呢?三崽想了一天才想明白。為了這明白他還被爹罵了一頓。
那天,爹見他坐在門檻上發呆就喊他,說是豬啃豬圈門杠子了,還不快點挑水去。你妹崽的豬草都打回來了,等水下鍋哩。
三惠沒理爹,三崽想,老子是小學畢業的知識分子,當然與鬥大個字不知的妹妹們有區別,不能一天隻會打豬草,遇上點事總得尋思尋思。
爹見他還在發呆,火冒了,大吼一聲:三崽,你狗日的又犯傻了,快點給老子擔水回來,五裏地哩,等你狗日的回來,豬都餓死了,過年,你狗日不想吃肉了是不是。
這一罵,三崽想通了。那小樹子為什麼喜歡往下長,下麵有水嘛。那山光禿禿沒個潮濕的地方,那根不拚命長長地往下紮,那小樹子咋個活喲。
山上的土實在太少,比小樹子還少。像皮一樣的泥是有的,它們多半薄薄地依托在灰白色的石頭皺紋裏。這些泥靠不住,一下大雨,泥順著石頭紋理溝帶著雨水往下流,多年的春雨下來,那泥皮看著看著就少了,石頭也看著看著更光禿禿了。
三崽要尋找的土是那種鐵釺插下去能進幾分的小泥幽。要在這種石頭山上找出這種小泥幽的確不容易。功夫不負有心人,他終於找到了八處小泥幽。頭一年他種毛豆子,秋後顆粒無收。種不出東西來還賠了種子,按說該放棄種什麼東西了,可三崽爹說,咱家地少人多,再試種其他的,能收一點算一點。於是,三崽第二年種土豆,收的時候得了五個土豆,可那土豆加起來也沒有他當初種下去的那個大。這土又瘦又淺,看來是種不出什麼來,而且那土一年比一年少。
今年三惠改種包穀。在這種石頭山上種包穀,是一個城裏來的專家告訴三崽的。專家是來考察石漠化問題的,幾天考察下來,看來他很心痛。
那天,專家從三崽家門口路過,同行的鄉幹部叫三崽爹煮苦丁茶喝。鄉幹部是三崽小學的同學,所以三崽陪著他們坐。專家說,在石漠化土地上種糧食和放養山羊純屬破壞地球和人的生存環境。
三崽的同學現在的鄉幹部說,破壞人的生存環境?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土地少呀!這個村人均土地不到0.4畝,遠遠低於人均0.9畝的起碼要求。見到有土就種地也是無奈呀!
專家說,也是具體問題,不過得加緊搬遷的步子。
鄉幹部說,就靠專家了,上麵喊退耕還林,你看看我們怎麼個退法,上麵給的糧食我們給了,他們還要種,我們鄉幹部又不能天天守著土不讓種。你不知道呀,這裏太窮,窮得沒法形容,我說一條褲子幾個人換著穿去趕集你信不。
鄉幹部說完話把眼睛瞪得大大的直往專家臉上看,他看到了專家的眼睛直往三崽身上看,又說,他家在這一帶算好過的了。
專家沒理三崽的同學鄉幹部,扭頭對一個像縣裏幹部模樣的幹部說,問題是一定要解決的,隻是個時間問題。然後扭頭給三崽介紹無耕種植法。說是石漠化土地越耕越容易流失泥土,在一些嚴重的地方,盡可能不種植,那層薄薄的土本來貼緊在石頭上,被人翻起來,一遇大雨就流失了。還有山上的草和灌木本來就少,山羊上山一啃一拔的,植被就被破壞了,泥土更容易流失。這種類型的土地是不可再生的,這種白雲岩石灰岩要風化成一公分厚的土得要數十萬年。我們已把數十萬年積蓄的東西破壞得差不多了,我們再不珍惜就完了。如果問題一下解決不了,實在要種植什麼,可以采用鋼釺插一個洞點幾粒種子的方法。包穀是比較耐旱的,而土地又不用翻鬆,土不翻鬆就不怕大雨。山羊和豬都可以圈養,其屎便還可以做肥料。這樣就盡量減少了土的流失,對於這種惡劣的環境隻能這樣。
包穀在今年春天裏,是按專家的方法種下去了。一連幾天的太陽幾天的雨,那翠嫩嫩的芽兒硬是躥出了土。三崽當然不會為了幾棵包穀發不發芽去爬一座雖小卻很陡的山。椿樹尖都發芽了,家裏人都忙著打理那一畝二分地,三崽是挑肥料過小山腳時歇了一肩,忍不住爬上山看的。其實看不看真不打緊,家裏也不靠幾棵包穀過活。不過話又說回來,那包穀真要能收得幾棒,爹也是高興的。爹常給三崽念叨說,隻要能種糧食的地方就種,收得一點是一點。可別小看幾棒包穀幾個紅曹。那年月要是多有幾個紅酋,你的兩個姑姑也不會餓死。三崽對爹的念叨一直沒在意過,他是1975年生的,那時候國家最困難的三年已過去了十五年。
三惠手三腳四地爬下山來,挑起擔子三步並兩步地小跑。他想快點到田裏把消崽告訴爹,讓爹也樂上一樂。
三崽是心裏有樂上眉頭,眉頭有愁下心頭的那種人。三崽從小到大就從來未偷著樂或偷著哭過。此時,三崽一路心情很好,擔子雖有二百斤,也沒壓著他心中躥騰起的快樂。那口歡樂的氣從胸中一股一股地躥出,升騰到了喉結,他一放開喉嚨,嘴巴就痛快得像喇叭擴大了聲音,溜出一首歌來。歌唱道:
叫你不逗你要逗,
逗逗打打,
打打逗逗就起了頭
就起了頭喂……
他心裏有樂臉就樂,臉上有樂嘴就樂,可是,還沒等他樂得滿臉花兒開,他妹的幾句逗話,迎頭把他臉頰上已開的兩朵笑庸打飛了。
三的大妹18歲了,站在岩坎腳正摘椿樹芽,見她哥扯著嗓門唱情歌而來,就逗她哥說:哥,叫春啊。嫂子還在那邊灣丈母娘家,要叫你到那邊灣叫去。
三崽的山歌被大妹的話打得戛然而止,一口氣上不來,二百斤的擔子壓得他直想甩。再大的氣,擔子是當然甩不得的,三崽憋足了一口氣,擔子在肩上顫了兩顫後,輕盈地從三崽的臂膀彎溜了下來。籮筐一下地,三崽胸中憋的那口氣吐了出來,誰遇上沒事都成了事。三崽說,大妹崽,你瘋了,椿樹剛發芽,你冊掉了它的頭,樹子還咋個長高嘛。
三崽大妹說,你才瘋了,哪家的椿樹不是冊掉頭的,等會兒趕集靠它換鹽巴。
三崽說,不準冊就是不準冊了。看這山裏,沒一棵椿樹高過人,都是你們這些人冊了它的頭。
三崽大妹說,它為哪樣要高過人,它就是這個冊掉頭的命。國
三崽惡狠狠地說,叫你聽話你就聽話,你就是聽哥話的命。
三崽大妹見哥發狠,心裏發虛嘴上還硬。說,憑哪樣?
三崽說,就憑我是你哥,還是你娃兒的舅,就憑你吃著我龍家的飯,還沒有端著你婆家的碗。你要搞清楚,你現在還沒嫁出去,嫁出去了麼,哥對你客氣三分,沒出我龍家門,就想不聽哥的話,小心我打斷你的腿。
三崽大妹生氣了,一溜煙跑去告爹去了。
那天,三崽爹破例站在了三崽大妹一邊,罵得三崽惱得團團轉。看著大妹滿臉得意地朝趕集的路上一步一回頭地走了。三崽知道,大妹的一步一回頭是舍不得離開,她想多看看她哥想發火又發不出火的惱怒樣。要不是爹催她去趕集,她才舍不得走哩。
爹見三大妹走遠了,對三I說,三崽,你都25歲的人了,是早該娶親了,可田家要你妹崽先嫁過去,他田家妹崽才能進我龍家。你妹崽年底過門就是田家的人了,你客氣點好不好。
三崽說,好好好!可他嘴上說好,其實心裏卻還未消氣。所以那天關於山上包穀芽出土的事也就忘了告訴他爹。
這一方的石頭山太多,像三崽種上了八棵包穀的這種小山頭,三崽是數也數不清。有一次,三崽好奇爬上一座較高的山遠遠看去,那一座座的小山頭到了天邊也無盡頭。他看呆了看傻了,他知道他是數不清的。
想想也沒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他的老師說這些山都沒說清楚。他聽得最清楚的一次是老師包口包嘴含含糊糊地對他說,這裏是萬峰嶺。老師正吃著他燒的一個紅曹,要不然老師是不會回答這個三崽問了多次他也回答不清的問題的。
三崽問過老師很多問題,這是老師惟一沒能告訴他清楚的問題。萬是什麼?多的意思。這兒山多還用問老師麼?出門一看,一目了然。老師的回答三崽一點也不滿意。
老師在吃了三崽的紅苔後急中生智回答的問題,三崽滿意不滿意,老師也顧不得了。老師奪路而走,三崽也沒攔著。
老師也有回答得非常令三崽滿意的時候。比如三崽問,老師,這山像什麼?
老師說,傻兒,一看就知道的嘛!那是奶包峰,像你媽的一對奶包。
三崽不傻地回了一句,也像你媽的一對奶包。
老師說,對對對,像母親的奶包,大地母親的乳房。你吃,老師我也吃才長得大嘛。
三崽又問,老師,那山像什麼?
老師說,傻傻兒,那還用問?那山像男子漢雄起的東西,直插雲霞。
當時,三崽還小,他那東西自然是雄不起,當然不好理解。等到三崽能雄起,並長時間隻能雄起空對著家裏的天花板時,他才無比地佩服起老師來。
看遠方的雲飄揚著一抹抹霞光,斜斜地塗在那些山上,三崽想起了老師的回答,不由佩服老師用的一個好詞雲霞。原來老師是教過彩霞的,可三崽一直困惑老師在形容那山時為什麼用“雲霞”。今天算是終於明白了這個道理,明明是天上的雲紅了,叫雲霞多好,彩霞,彩霞的,這比喻不好,雲到哪裏去了哩?
老師是在苗嶺鎮中學上過初中的,在太陽鄉方圓幾十裏的土地上,三崽最佩服的是老師。真是的,老師都回答不起,這問題太牛皮了,三崽這時的確沒有絲毫的難堪。這個問題從小學畢業回家後,到現在無時不在困擾著他。
不甘心哪,這不甘心成了他的心病,也許三崽就是屬於那種典型的有病而拖著不治的莊稼人,何況這事又是莊稼人認為無事找事做的心病。這病一拖就十年,三崽懶於解決這塊心病。但終究是個心病,說什麼三崽也是小學畢業了的知識分子,這問題遲早得清楚才行。
今天,他終於不甘心忍不住爬上了一座高山,一看之下傻了,的確是萬峰數也數不清。他這才真正地相信了老師的話。想想原來一直還懷疑老師為了哄他的紅苔吃而拿話哄他,這會兒三崽還真有點覺得錯怪了老師這麼多年而不好意思。
坐在山頂看著天邊,看著斜抹在山上的雲霞,三崽還想象了過幾天他提了一籃子紅若去見老師的情景,那是一個多麼愉快的中午呀!老師笑嗬嗬接過他的紅曹,問他吃了沒有,然後遞一碗放了一個雞蛋的麵條給他吃。
想著想著他又不好意思起來,送老師一籃紅苔換老師一碗雞蛋麵,終究是自己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了,下山的時候隻好自嘲一句與這事無關的話來解除他的難為情。他是在下到山腳時,朝後麵甩出這句話的。他扭頭不扭身子仰起頭憋著脖子費勁地吼:郎個來的那麼多雞巴山。
三崽排行老三,在家卻又是老大。兩個姐姐在黃豆才露芽芽時就缺水似的枯萎了。
姐姐們是什麼樣子,三崽是記不起了的。那時候他也才是黃豆露芽芽,頭上無葉、腳下無土。有過姐姐而記不住,這與沒有過一樣。三崽是早習慣了沒有姐姐們和當老大的日子。
三崽記不住姐姐們,是他太小不記事。可村裏的大人們也似乎記不起三崽的姐姐們,大家都三崽、三崽地喊他。三崽從小到大,從未有人提起過他為什麼叫三崽。如果要提起,肯定就得提起他的姐姐們。數一數也有近萬個日子過去了,從未有人提過,好像三崽的姐姐們從未來世過,至於三崽,他就是叫三崽,在鄉裏考究個為什麼,似乎隻是吃飽了飯沒事幹的人的事。
村裏人喊他三崽,當然是從他爹喊他那兒得來的。不過,村裏人喊他三崽,他一點也不感到親切。三崽,隻不過是一個名字而已。隻有他爹喊時,他才有不一樣的感覺。他是爹的三崽。這就點醒他不是大,不是二,是三。
盡管爹每天這樣喊他,並不能勾起他對姐姐們的回憶。記不住,哪來的回憶呢?他早已耳順了他爹扯起喉嚨喊他三崽。
爹是常常念叨三崽的姐姐們的。爹說,妹崽呀妹崽,可惜了。早不死,晚不死,咋個到了分土地的要緊當口就伸腿了哩。
姐姐們死的時候生產隊改成了村,正分土地,本來一家五口人,最後隻分到三口人的地。等到三思的兩個妹妹出世後,又沒有了土地可分,你說揪心不揪心,五日人吃飯,隻有三口人的地。這事成了三崽爹一輩子的心病。
三崽的姐姐是雙胞胎,生下來時大姐三斤二姐兩斤半。看著兩個小小的人,三崽爹媽愁得哭。剛生下來時兩妹崽不會哭又不會吃奶,人們都說這不是好兆頭,崽兒生下一定要哭才對,不哭的崽兒養不活。這話還真有點道理,兩妹崽不會吃奶,三崽媽隻好把脹鼓鼓的奶頭送進妹崽的嘴裏,還得用手幫著擠奶包,兩妹崽的小嘴才慢慢蠕動著吸附。那時生產隊困難,三崽舅雖說是隊長,也幫不上什麼忙。社員大多吃了上頓沒下頓的,他到哪兒去搞吃的給三崽媽補身子。最後,幫總是要幫的,總不能看著雙胞胎沒奶吃餓死。於是,三崽舅一咬牙幫了十粒步槍子彈,這十粒步槍子彈成了救命彈,使三崽的雙胞胎姐姐們暫時活了下來。
三崽爹至今牢記著那十粒子彈。他記著他與舅子背著步槍翻山越嶺跑了七天,放了十槍,打了二頭野豬的事。這兩頭野豬三百斤肉,村裏每家分了幾斤肉,三崽家當然是多分了一份,三崽媽生了雙胞胎嘛。
這兩頭野豬差一點讓三崽舅成了反革命,公社書記為了少十粒子彈要解三崽舅民兵連長的職。後多虧了隊裏的民兵們都證明並抗議說,我們好久沒實彈射擊了,打不準槍怎麼行?萬一要是空降的特務來了,我們打不著咋個辦?特務都是些死敵,不是你歪著個子彈亂射就投降的。我們連長是心裏急呀,大家都同意打靶。不能隻許解放軍《打靶歸來》就不許我們民兵《打靶歸來》是不是。結果民兵們跑到公社書記武裝部長家院子裏唱了一下午的《打靶歸來》,才不由得公社書記武裝部長不相信。
三崽爹是個莊稼人,是很容易滿足的,有口飯吃,有件衣穿,有問房子住,這幾乎是三崽爹最好的想法。一間房是早解決了的,解放的時候三崽他爺爺分得幾間地主的瓦房,傳到三崽爹手裏已有了好多年。以後當然還會傳給三崽。至於吃和穿是可以用力氣換來的,莊稼人有的就是力氣,怕的是有力沒地方使。一畝二分地產的糧食,一家五口人是不夠填牙縫的,如再加上政府每年給的救濟糧,勉強可以糊口。
這裏是苗嶺腹地,一座座連綿不斷的山成群結隊,那清一色呈灰白色的山頂,像海上的層層浪峰,湧起來蔚然壯觀,站在某一座略高一點的山頂,人是一定會有這種感覺的。惟一不同於海浪的是那峰湧起來就不再落下去。這似乎很能激起人對大地的敬畏。這種地貌被地理學稱之為喀斯特地貌,而這裏又被譽為世界上最典型的最美麗的喀斯特地貌。
這種地貌往往是越美麗而越不適合人的生存,這肯定與其他地方恰好相反。也許很多人都知道沙漠和即將沙漠化的土地,那東西毫無美麗可言,有的隻是漫無邊際的黃沙帶給你毫無生機的恐怖,以及是垂死掙紮的沙漠化土地帶給你那種莊稼人歇斯底裏的絕望。
能知道石漠化是怎麼一回事,這樣的人肯定比知道沙漠化的人少。而石漠化對於大自然和對於人類的生存來講,其嚴重性和沙漠化一樣。這裏就是石漠化地區,與沙漠化不同的是沙漠化其醜無比讓人絕望,而石漠化無疑是美麗的,不過這僅僅隻能從人的感觀上來講,首先讓我們來看,石漠化的山體多為石灰岩和白雲岩,當它裸露或半裸的樣子呈現時,這種石頭自身特有的極富誇張的好看紋理就充分地顯露出來了,這好看在於它有純白無瑕的方解石紋理縱橫其上,甚至有的還有晶瑩剔透的水晶生長於其間,加上千百年的風化雨浸,使其身上縱橫交錯著刀砍狀深切的紋理。看到這些自會讓人明白這樣一個既簡單又深刻的道理再輕柔的風,吹過千年,它就不是風而是一把刀了。 目睹這一切後,人的眼前一定會浮現一張飽經滄桑滿布皺紋的人臉。如果不是這樣,這人一定是個缺乏想象力的人或者是個白癡。假如這個人不是白癡,他一定會這樣感覺人再滄桑再有味道的臉,最多能經受三萬六千個日子的風吹雨打,而山體卻是曆經了數十億個日子的日曬風侵,它的滄桑和它的味道不言而喻。當這種集天地之靈氣、彙大自然鬼斧神工之造化的景觀出現在人的麵前時,沒有人不被震撼得目瞪口呆的。
美麗有時與滄桑相伴,可謂美麗的滄桑,而滄桑又喜歡與苦難接連,可謂滄桑的苦難。顯然這裏是苦難的。人說美麗的地方是富饒的,而在這塊美麗的地方隻有貧窮。
苗嶺鎮是全縣最偏遠最困難的一個鎮。太陽鄉又是苗嶺鎮十二個鄉裏地勢最高又最貧痔的一個鄉。太陽鄉的地勢高山卻不高,與苗嶺鎮轄區其他的山大同小異。那一座座連綿不斷的山,有的像包子、有的像饅頭、有的像包穀棒,甚至有的像女人的奶子和男人的陽具。
太陽鄉的高是因為它地處苗嶺鎮的東方。苗嶺鎮方圓百裏的地形是西低東高。這種地形在這紅土高原是獨特的,它與這塊高原大的地形走向不相符。高原地形的大走勢是東低西高。而苗嶺這一帶的山體沿著這個大走勢走了一小段後,突然一下子橫了起來。這樣就成了高原大地勢中局部的小“橫斷山”。也因此,這兒成了烏江流域和盤江流域的分水嶺。烏江屬長江水係支流,盤江是紅水河上遊,是珠江之源。這裏實際上是局部的長江流域和珠江流域的分水嶺。
正因為太陽鄉周圍的群山在高原的大走勢上突然折轉橫豎,所以形成了局部的東高西低,而苗嶺鎮轄區幾乎都地處在這皺折地帶。因而,從苗嶺有人居住生活以來,總看見太陽從太陽鄉的群山上升起,於是,那兒就叫了太陽村。很多年很多年,它又叫過太陽生產大隊,太陽公社,最後叫太陽鄉。
太陽鄉轄二十六個自然村,全鄉約八千人,人均可耕土地約0.4畝。鄉裏原來在公社遺留’F的破糧倉裏辦了一個小學,起初小學裏隻有兩個老師,學生五十餘個,後來建起了一座比鄉政府房子還氣派的“希望小學”,老師才多了七八個,學生有百十個。三崽就是從太陽鄉小學畢業的,不過他運氣不好,那座氣派的“希望小學”建成時,他已從小學畢業十多年了。
三崽家住在白鷹村,離太陽鄉有二十裏地。在很早很早以前,有人看見此處有白鷹飛來飛去,便叫了白鷹村。白鷹村是太陽鄉最貧困的一個村。地處群山深處,隻有八戶人家相對集中地住在這一帶難見的幾座山環抱的山窩窩處。那裏是白鷹村最富饒的地方,那兒有近二十畝水田可以種稻穀,而且旱澇保收。天再早是不怕的,在東邊的山腳腳有一口從石頭層裏流出來的水,天再幹它水不斷,雨再大它水不濁。散住在各地的人家都靠那股水過日子。
這窩窩像是天坑,可別小看它的小,即便是天漏了也是不怕的,在窩窩西邊腳腳的溝溝裏有一個深不可測的暗洞,就是龍王張大嘴巴吐水,也會被那洞吸幹。
白鷹村共有五十二戶人家,三百四卜八口人。隻有八戶人家集中在那山窩窩裏。其他的人家,有三戶、二戶住在一起的,多半占山腳而居。單家獨戶的幾乎占了一半。五十二戶人家散居在方圓幾寸一裏的群山中,住在那最富的山窩窩裏的村長,要想召集開一次會,腿都會跑酸,而且還不一定找得到人,不是那家沒有人在,就是這家隻有狗在。所以,村裏難得一年開一次會,鄉裏有什麼精神指示的咋辦?村支書和村長要想通知村民集巾來山窩窩開會,不如分頭你跑東家我跑西家分頭傳達。這是村支書因地製宜發明的好法子。
三崽家祖祖輩輩住在白鷹村這美麗而貧瘩的土地上。既然這兒的特點是石頭多,土地就少了。而自然的、人為的又無時不在破壞和加速了這裏石漠化的進程。土地、吃飯問題,在這裏也不知道要上溯到多少輩才免於揪心,也許真要上溯到三崽爺爺的爺爺的爺爺的爺爺,那時候從江西遷徙而來,隻有幾戶人家,而現在百戶人家擁有的卻依然是同一片天同一方地。也不知是哪一輩人開始揪心於吃喝的,據三崽的爺爺說,在他懂事時起,就揪心於吃上這頓想下一頓怎麼辦的事。
三崽爹最看重的是糧食,桌子縫裏掉了一粒飯,他也要到刷把上摘下一根細竹條來,小心地挑出來送進嘴裏。三崽爹是老大,過糧食關時是看著兩個妹妹為了吃而死去的。對於三崽的兩個姑姑之死,三崽爹一直內疚在心。作為龍家的長子,沒把兩個妹妹帶活,成了三崽爹這輩子掛腸掛肚沒完沒了的心病。人不就是為了吃麼,人以食為天呀!三崽爹從三崽懂事起就告訴三崽,糧食是命根子,一粒也不能丟。三崽呀!你爺爺奶奶死得早,爹帶著你兩個姑姑過活。三崽爹每次說到這兒就抬手擦眼淚,這時候三崽爹的眼睛就像山灣灣腳下那口水井,舊泊地湧個不停。然後,三崽爹嘎咽著時斷時續地講關於三崽姑姑的事。換一個人,是肯定無法聽清三崽爹在講什麼的,隻能從他悲切的樣子中感覺到一定是在講一件傷心的事情。三崽能聽懂他爹講的故事。講不完整的故事,聽得多了自然也能成一個完整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