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鄉
我出生在山裏一老君山。老君山位於川東北宣漢縣北部,屬大巴山餘脈。再往北是萬源,與陝南安康接壤,東、南毗鄰重慶,重慶往東是湖南湖北。史上著名的“湖廣填川”,宣漢是必經之道。舉家遷徙之眾,分明再辛苦些日子,就能走到沃野千裏的川西,至少能走到有“小成都”之稱的鄰縣開江,但雙腳起泡,兩腿抽筋,對未來的沒有把握,更讓他們不敢茫然而持久地在路上奔波;畢竟,作為與土地打交道的農民,必須停下來,停下來才可能擁有一份產業,才有一個家。於是以族群為單位,在群山之中駐足,“插占為業,指手為界”。
對土地的強烈渴求,使他們排斥後來者。我們村叫羅家坡,除一戶姓李,所有男丁都姓羅。羅家坡臥於半山,絕對高度800米,村東二裏許,修有一座碉堡,至今殘牆猶存,見山下來人,碉堡裏放火銃、投飛石,將來人擊退。碉堡之下十餘丈,從山壁窩進一麵大灣,叫淚潮灣,據傳,是那些母親、妻子、女兒們,來收兒子、丈夫或父親的屍骨時,淚如潮水衝刷而成。加之宣漢在周朝時屬巴國領地,巴人是世界上罕見的隻用戰爭書寫自己曆史的部族,最後雖被秦軍滅於豐都,但那粒強悍的種子,千百年來留存於天地之間,鑄就了我們那裏強悍的民風一一強悍而悲涼。
在我童年的記憶裏,村裏天天都在爭鬥。村子共三層院落,百餘人口,清早,聽到隊長的木梆聲,人們帶著農具,走向台梯層疊的田間,往往剛落腳,架就吵起來。有人照管孩子,照管豬牛,或者去野地撿狗屎肥自留地,耽誤了時間,比別人晚到了半分鍾,少挖了兩鋤地,要扣五厘工分,被扣的人就和記工員吵,和隊長吵,由此牽扯出各自的親友,架越吵越大,終於動武。這時候,時間成為最公正也最昏庸的判官,把整整一個白天吵過去,一點農活沒幹,工分簿上,男人還是十分,婦女還是八分,比別人晚到的,哪怕他最終比先到者多挖了半畝地,依然要扣掉五厘甚至更多。
除評工分時吵架打架,誰家自留地塄坎上的草被割走了,誰家柴山裏的幹樹枝被扳走了,誰家畜棚外的半截牛繩被撿走了,誰家的母雞把蛋生在屋外的草窩裏被摸走了,都會發生類似事件。
我很小就幹活。第一宗活是照顧弟妹。山裏的父母把孩子生下來,滿月後就沒工夫照顧。當時的報紙、電台和學生作文,都時興用一個成語:披星戴月。山裏農民要披星戴月地去貧瘠的土地上摳糧食,還要為爭取在外人看來微不足道、對他們自己卻至關重要的權利,去跟人死掐,孩子隻能用背帶或褲子捆紮成人垛,扔到床上。對嬰兒這樣,某些家庭對五六歲的兒童也這樣:怕他們滾到堰塘或茅坑裏淹死了,還怕他們滾下山崖摔死了。山勢陡峻,出門就上坡下坎,到處都可以摔死人。特別是砍了春柴過後,一塊小石頭也能一貫到底,直人河心。難怪山腳下的過路人偶爾抬頭,總要又驚又疼地罵一聲:“嗨呀,上麵一隻背篼也放不穩,羅家坡那些龜兒子是咋活出來的呀!”
孩子見到背帶就哭,就掙紮,但毫無意義。父母走了,所有人都走了,隻留下黑屋子裏的哭聲。把嗓子哭嘶,哭啞,然後睡過去,過一陣醒來,看到亮瓦透出暈光,間或聽到雞鳴牛哞,但聽不到人聲。恐懼襲來,又哭,哭得汗水淋漓,還可能拉了屎尿,周身發癢,卻沒辦法撓一撓,隻好接著睡,接著哭。山裏人都有一副好嗓子,外界以為是青山綠水藍天白雲養的,其實是小時候哭出來的。
兄弟姊妹多要好一些,大的可以帶小的,比如我們家。我母親很能生孩子。我有兩個哥哥,兩個姐姐,一個弟弟,一個妹
妹。在大哥之前,還有個姐姐,幼年得病死了;弟弟是雙胞胎,先出者離開母體半小時後斷了氣(母親一次生讓父親手忙腳亂,把前麵那個晾在一旁,凍死了)。也就是說,我母親生了九個,養活七個。我比弟弟大三歲多,比妹妹大六歲多,要說怎樣照顧他們,根本談不上,他們依舊要被捆在床上。我能做的,就是在他們醒來後,跑到床邊逗他們玩。但我無法讓他們聞到奶香,無法給他們切實的安全感,咯咯咯笑那麼幾聲,隨即把笑臉轉為哭臉,笑聲轉為哭腔。孩子本就餓得快,哭又耗費體力,但晌午過了,正午過了,甚至到了下午,日頭西沉,父母也沒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