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我看《百家講壇》易中天(2 / 3)

因此,它的主講人,就既不能“沒有學問”,又不能“太有學問”。或者說得透徹一點,就是你即便“滿腹經綸”,也不能表現出來。這就太難了。因為一個學者之所以成為學者,就在於他有學問。有學問而不表現出來,則等於沒有。沒有了學問,那他還是學者嗎?不是學者,上《百家講壇》幹什麼?到《歡樂世界》去吧!大家想想,這是不是一個悖論?所以,不少初上電視的學者,差不多都會有一種心理,就是“生怕別人說自己沒學問”。因此,當他們麵對攝像機的時候,幾乎都會不由自主地大談學問。什麼前三皇後五帝,孔孟老莊音韻訓詁,海德格爾弗洛伊德,範式模式主張主義,誰都聽不懂的詞兒滿天飛。說的人眉飛色舞,聽的人一頭霧水,編導和製片人哭笑不得。這叫什麼呢?沒有“電視意識”。這些可尊敬的先生們不知道,電視和課堂是不同的場所,上課和上電視則是兩個概念。當你在課堂上,麵對本科生、碩士生、博士生這樣講時,你贏得的是“尊敬”,因為你在“傳道授業”。但是搬到電視上,麵對的是大眾,給人的感覺就是“誇誇其談”,就是“賣弄學問”了。大眾的心理很有趣。沒有學問,他看不起你。賣弄學問,他更看不起你。豈止是“看不起”,他還有更絕的一招,就是拿起遙控器調台。那麼,我們又該如之何呢?簡單得很,暫時先把你那些寶貝學問扔到九霄雲外去!請注意,我說的是“暫時”。暫時先扔了,回頭再說。也就是說,一個學者,如果願意上電視,願意上《百家講壇》的話(不願意另當別論),就必須先完成一個觀念和心理的轉變,即由“生怕別人說自己沒學問”變成“不怕別人說自己沒學問”。其實一個人如果真有學問,是不怕別人說“沒有”的。你看那些真正的大富豪,怕別人說自己沒錢嗎?擺闊擺譜的,十有八九是賺了些小錢的暴發戶。他們以前窮怕了,現在發了起來,就要嚷嚷得滿世界都知道。同樣,你如果真的“學富五車,才高八鬥”,非得“地球人都知道”嗎?子曰:“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這話用在這裏正合適。從“生怕”到“不怕”,是關鍵的一步。其目的,是解除障礙丟掉包袱。一旦丟掉這個包袱,你在攝像機麵前就自由了,也自在了,自如了。最近我看毛佩琦先生的《七解中庸》,那個舉重若輕,那個從容不迫,那個長袖善舞,那個遊刃有餘,實在讓人拍案叫絕。我就想,為什麼會這樣?原因之一,恐怕就因為毛先生這回講的不是本行。講本行,怕同行挑剔,難免“生怕別人說自己沒學問”。不講本專業,反正是外行,就不怕別人說三道四了。這就丟掉了包袱,解放了思想。思想一解放,心靈就自由了,於是靈感突現,文思泉湧,妙語連珠。當然,有個前提,就是得不怕別人說自己“公雞下蛋”才行。其實“公雞下蛋”問題不少(比如不夠專業,難免硬傷),同時也好處多多。好處之一,就是沒有思想負擔。實際上任何事物都有正反兩麵,短處往往也是長處。人們都說“隔行如隔山”,卻不知道這種“隔”,恰恰又是不“隔”。和誰不“隔”?和觀眾、讀者、大眾不“隔”。外行最知道外行想要什麼,也最知道外行不懂什麼,需求在哪裏,障礙又在哪裏。這就比較容易設身處地,替觀眾著想;而替觀眾著想,恰恰是學術傳播最需要的,也是《百家講壇》最需要的。能夠“不怕別人說自己沒學問”,就解除了負擔;站在觀眾的立場替他們著想,就爭取了主動。這時,你的學問就派得上用場了。因為你已經知道觀眾要什麼。剩下的事情,就是把握一個“度”。什麼“度”?既不能“一點沒有”,又不能“全是學問”。全是學問,講成學術報告了,觀眾就會調台;一點沒有,人家不如去聽評書,看《百家講壇》幹什麼?不過這還不是最難的。最難的是在你把握了這個“度”以後,還能夠做到天衣無縫,沒人看得出來。這就需要進入第三個階段:“就怕別人說自己有學問”。這是電視講壇“三部曲”中的第三步,也是做一個“電視學人”的最高境界。問題當然也就來了:為什麼呀?是不是因為“矯枉必須過正,不過正不能矯枉”,隻有“就怕說有”,才能“不怕說無”?有這個意思。前麵說過,一個學者,最怕的就是別人說自己沒學問。因此說是“不怕”,其實還是“生怕”。這時,就隻能由“怕有”來戰勝和克服“怕無”,算是“以毒攻毒”。但這還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還是觀眾到底想要什麼。六觀眾想在《百家講壇》那裏看到什麼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還得回到本文的開頭:誰是《百家講壇》最受歡迎的主講人?或者說,一個主講人受到觀眾歡迎,原因是什麼?答案是早就有了的,那就是“有學問,有見解,有個性,會講課”。其中,“有學問,有見解,會講課”好理解。因為《百家講壇》的任務,是傳播知識、思想和文化。但有此三條,也就夠了,為什麼還要“有個性”呢?答案也很簡單:觀眾喜歡。這就奇怪了!《百家講壇》的任務,不就是學術傳播嗎?觀眾從這個節目當中,獲得了知識、思想、文化,不就夠了嗎?為什麼還要要求主講人有個性呢?換句話說,他們為什麼不滿足於節目內容,還要喜歡主講人、要求主講人可愛呢?看來,我們必須重新審視這個欄目。實際上,僅僅把《百家講壇》定位為一檔“有一定學術含量的教育文化類電視節目”是不夠的。它還有一個特點,就是“主講人製”。什麼是“主講人製”?我認為略似於電影中的“明星製”,即都是靠某個人或某幾個人來吸引觀眾,創造品牌,形成凝聚力。這個製度的形成,在《百家講壇》也有一個從不自覺到自覺的過程。其直接起因,則是閻崇年先生的《清十二帝疑案》。我們知道,此前的《百家講壇》,一個主講人往往隻講一集,結果是欄目麵臨末位淘汰。但閻先生的係列節目一出,情況便大為改觀。《百家講壇》起死回生,閻老先生備受追捧,觀眾媒體紛紛關注。嚐到了甜頭的欄目組決定再接再厲,徹底改變製作方式。從此,不但一個主講人可以講多次、講多集,有的還一講就是一年,形成類似於電視連續劇的大型係列節目。《百家講壇》脫胎換骨。與此同時,一個始料未及的現象出現了,那就是某些主講人開始受到“明星般”的待遇。曾經不斷有媒體問我:你們這些《百家講壇》最紅的主講人,究竟是“學術明星”還是“電視明星”?我一直沒有回答,也不肯回答,因為怎麼回答都不對。叫“學術明星”是不對的。學術不需要明星。學術界頂尖級的人物也不叫“明星”,叫“大師”,叫“泰鬥”。可惜我們多半不是,至少我不是。叫“電視明星”也不通。我們並非電視從業人員,也沒有上崗證。我甚至連“北京市外來務工人員暫住證”都沒有。因此,如果“明星”這頭銜實在甩不掉,姑且叫“學術傳播明星”吧,多少靠譜。廢除了一人一講的做法,也有了“學術傳播明星”,“主講人製”就逐步形成了。這有關係嗎?有。以前,一人一講的時候,觀眾的選擇標準是“講什麼”。有了“主講人製”,他的選擇標準就有可能變成了“誰來講”。這個時候,主講人的個性就變得重要起來。如果你是沒有個性的,或者不鮮明,不可愛,那麼,觀眾就很可能因為不喜歡你這個人,而不看你的節目。其結果,是一段時間收視率的連續下滑。這是第一點:觀眾的收視習慣變了。第二,觀眾的收視需求也變了。一人一講的時候,因為反正隻有“一麵之交”,觀眾對主講人是不會產生興趣的。現在,一個人在講壇上一講好幾天,觀眾就不免產生崇敬感,也不免產生好奇心,想知道這個人是怎麼做學問的。再加上《百家講壇》所講,多為文學和曆史,與社會生活關係密切。於是觀眾又想知道,這些主講人自己是怎麼生活怎麼做人的,是不是和書上講的一樣。也就是說,由於實行了“主講人製”,觀眾希望在《百家講壇》那裏看到的,已不僅僅是知識、思想、文化,還有人格,尤其是主講人如何做人。難怪各路媒體要對我們“窮追猛打,深挖細找”了。觀眾有這個需求嘛!媒體的做法可以理解,但不宜提倡。《百家講壇》的主講人畢竟不是“娛樂明星”,打探他們的逸聞趣事、婚戀家庭幹什麼?沒品位嘛!觀眾想知道什麼,看節目就行了。實際上,文如其人。看一個人怎麼做講座,有時也能看出他怎麼做人。觀眾在某個領域的學問或許沒有主講人多,但不等於他們不會看人,不等於他們沒有感覺,不等於他們沒有鑒賞力和鑒別力。他們的眼睛其實是雪亮的。比方說,賣弄學問的人,他們就不會喜歡。言之無物的講座,他們也不會喜歡。賣弄學問為什麼討人嫌?因為他不是為了傳播,而是為了炫耀。言之無物為什麼沒觀眾?因為他居然“以其昏昏”來“使人昭昭”。兩者都是不把觀眾放在心上,放在眼裏。這其實與學問多少無關,說到底還是做人問題。賣弄學問討人嫌,言之無物沒觀眾,“就怕別人說自己有學問”怎麼樣呢?會受到最大的歡迎和尊重,因為他“豁出去”了。你想啊,學問對於學者意味著什麼?命根子。現在,為了更好地傳播學術,為了更好地滿足觀眾的需求,他連這個“命根子”都不要了,這是一種什麼樣的胸襟和情懷?實際上,一個學者,一個以學問為“安身立命之本”的人,隻有把學問忘到“就怕別人說有”的程度,才能忘掉自己的身份。這個時候,他才能真正與觀眾同一,與傳媒同一,與學術傳播的事業同一。與此同時,他的另一麵,即作為活生生的個體的人的一麵,則會空前地、充分地、毫無羈絆地展示出來。要知道,學問這東西,也有兩麵性。它能使人豐富,也能使人異化。僵硬的學術體製和研究模式,就更是害人不淺。它製造的是“死學問”,消磨的是“活靈魂”。許多學者的個性,其實就是被它們弄沒的。那才叫“破壞性修理”呐!因此隻有徹底忘記,忘掉那個“假我”,才能重新找到“真我”。找到“真我”,才能回歸“本真”。這就叫“忘我,則與道同一”。但如此一來,講座的學術含量是不是就會沒有了?不會。因為一個真正的學者,他的學問和他的生命是融為一體的。真正屬於他自己的知識和思想,怎麼也丟不掉。丟掉的一定不屬於他自己,那又棄之何惜?因此,當他以一種“就怕別人說自己有學問”的心態走上講壇,率性而作時,他講出來的將是真學問、真思想,大家看到的也將是真學者,以及他的真性情。這才是觀眾最想看到的,也才是我們最應該展現的。說到這裏,與馬瑞芳教授這本書似乎沒有什麼關係了。其實關係也是有的。剛才不是說了嗎,現在的觀眾,對《百家講壇》的主講人本身,是有興趣的。這種興趣,媒體往往滿足不了,或者失真。馬老師這本書,卻能解決這個問題。馬瑞芳是一位“作家型學者”,與《百家講壇》這個欄目又有長期的合作,可謂既是局中人,又是局外人。要寫這個題目,沒有比她更合適的。她筆下的人物,也一個個栩栩如生,活靈活現,展現著自己的真麵目和真性情,讀完讓人捧腹大笑又回味無窮。不過這些捧場的話,我也不宜多說。好看不好看,讀者說了算。就此打住!易中天2007年7月6日於廈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