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子衡的眼裏浮起了淚光,“換成是你,你是否又要披上內疚的枷鎖呢?因為害死了我的親生父親啊……可是他不會,因為他懂我,他明白我不會這麼想,真正義氣相投的人,是不會對彼此有負疚感的,因為,他心如你心,易地而處,你會救他嗎?你喜歡他因為你而內疚一輩子嗎?蕭伊庭,你真不如他豁達!”
豁達?
蕭伊庭聽著這兩個字,覺得它們永遠與自己無緣了,有些事情他永遠豁達不起來,永遠也無法釋懷,比如,妹妹……
“蕭伊庭,我理解你現在的處境,其實我們倆現在也算得上同是天涯淪落人,喝一杯吧!然後去過各自的生活!”宋子衡端起杯來,“我會去荷蘭,那是我和他的歸屬地,在那裏開一個牧場,養牛,種玉米,看星星!如果二老願意,我會把他們也接過去,這是他說過的,我會幫他一一實現。他是我最愛的人,我會按照他喜歡的樣子去生活,把他的父母當成我的父母,讓他的靈魂在這世上繼續延續下去,所以,這個人的靈魂是附在我身上的,他從此,與你無關了,你也好好地生活吧!”
同是天涯淪落人……
這句倒是說到了他心坎上……
一場與十二年前有關的變故,讓他們兩人都失去太多太多……
他的外公、外婆,他的至愛,他的兄弟;宋子衡的父親以及他的深愛……
就連這其中錯綜複雜恩怨交錯的關係和糾葛,也是紛繁得理不清楚……
兩個人坐在一處喝酒,仿似把所有的經曆又重新來一遍,狠狠蹂躪自己心髒的程度,如同用匕首將不曾結痂的傷口再重重地劃開,那些穿喉而過的液體,火辣辣地,最後都淋在血糊糊的心上,痛到極致……
痛,竟然也是有癮的。
明明是痛的,卻仍然願意,就這樣將一杯杯辛辣的液體淋下,淋在裸露的傷口上,借助它刺激的力量,撕去所有白天的偽裝,痛痛快快痛一次,哭一次,想一次,恨一次……
直到最痛的那處傷,痛到麻木,不複知覺……
不知道飲了多少杯,卻始終不醉,辛辣的酒入口,到了最後,也變得毫無味道,如飲水一般,一杯接著一杯。
宋子衡會時不時說話,回憶他和範仲的過去,他們之間不長的相處,由他斷斷續續道來,卻如共同經曆了無數個季節更替一般,而蕭伊庭,在他的影響下,也會說起這個人,起初說得毫無章法,時空也錯亂得亂七八糟,後來說起的,便全是那些天真的回憶,那些美好,他記得如此清晰,即便是在酒後也沒有忘記……
“那天下著雨,他傻兮兮地拉著我到樹林裏,在一棵樹底下結拜,他說,不能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說到這裏,他停了下來,想起範仲最後在宋子衡背上說的那句話:不求同年同月生,不求同年同月死……
那時候,聽過便聽過了,不曾去細想,他的誓言已有所不同……
“蠢豬!”宋子衡罵他,“他說的是不求同年同月死!我都聽得清清楚楚!他那麼好的一個人,他怎麼會希望自己要保護的人跟自己一起死?你可真夠混蛋的!”
他怔然……
或者,是他小學的時候就聽錯了?
“所以,你到現在還沒參透他的心!我坐在這裏是不是跟你浪費時間?”宋子衡對他幾乎嗤之以鼻。
宋子衡雖然如此說著,卻沒有離開的意思,繼續給他倒酒,繼續和他對飲,話也越來越多,說他的母親,他的家庭,說宋成徽,說他親手結束宋成徽命運矛盾的心情……
宋子衡,也是很需要一個傾訴對象的吧,他還那麼年輕,卻有著跟別人不一樣的人生,不一樣的愛情,心理的承載能力有限……
蕭伊庭給他當了一次聽眾的同時,自己也說了比平時多許多的話,隻是,他隻是說範仲,宋子衡從他這裏也隻喜歡聽範仲,然而說到最後,他終究是迷糊了,範仲和妹妹,不斷交替,宋子衡也沒指出來,或者,根本就沒有認真聽他講話,他們倆今天坐在這裏,原就不指望對方能給予自己什麼,就像兩隻命運相似的風中留鳥,依偎著取取暖而已……
這一場酒,喝了個通宵,一直到酒吧燈滅,自然光滲透進來,兩人才恍然發覺,已是天亮……
宋子衡舉起杯來,對他說,“來,最後一杯,幹掉!”
蕭伊庭並不含糊,和他碰完杯之後,一口喝幹了。
“這是我最後一次喝酒,以後我不會再喝了,因為他不喜歡。”宋子衡看著他,微微一笑,“他最喜歡的,是我笑起來的樣子,他說,幹淨透明得像個孩子,所以,我會永遠這樣笑給他看。你呢?”
他?
蕭伊庭一聲苦笑,酒沒味,心裏卻泛著苦水,大約逝去的愛人都希望自己留在世上的另一半能笑著過完以後的人生,可是,這有多難啊……
他點點頭,“我已經在學習笑了……”他每天都在微笑的,不是嗎?
“好吧,再見!你買單!”宋子衡站起來,身體微微晃了晃,顯然有些暈,他撐住桌子,歎道,“不能開車回去了,他最討厭我酒後飆車,這是他唯一不肯縱容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