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卷:那人卻道,海棠依舊 第220回(2 / 3)

她伏入他懷裏,低聲道:“你放心,我們都說好了的。”

世上固然有很多怨偶,但也不乏白頭偕老的恩愛夫妻,也許被淹過泥石流後老天爺過意不去,也許否極泰來,也許她也有這個運氣,能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總得試一試。

顧廷燁心裏說不出的柔暖。

裏炕上躺著一大一小兩個胖小子,團哥兒攤開手腳呼呼大睡,阿圓則繃著張小臉,睡得十分嚴肅,懷中抱著心愛的妻子,大約這就是家罷。

他忽的跳下炕,挺直的站在屋中,哈哈大笑著雙臂托起明蘭,高高的轉了幾圈,明蘭咯咯笑的像個孩子,一手拚命捂自己的嘴,一手用力去捶他肩膀,“……死人,還不快放我下來,吵醒了那兩個魔星,你哄呀!”

足足轉了十幾圈,兩人一起暈頭暈腦的倒在炕上,臉挨臉躺在一塊兒,彼此都笑得傻氣。

崔媽媽在外廂忍了半天,因怕明蘭累著,幾次想進去阻止,過了半響,又笑著連連搖頭——都是愛胡鬧的孩子嗬。

顧廷燁高興起來,便急著把聽來的事說與明蘭聽,“你可知段鍾耿三家女眷被誆進宮後,吃了什麼苦頭?”

明蘭被勾起了好奇心:“你說,你說。”

三家女眷進宮後,自然受了一番嚇唬利誘,不過因局勢未明,皇宮都尚未完全控製,聖德太後也沒功夫發落她們,隻將她們三個單獨關在一處宮室,叫幾個又聾又啞的監奴看管。

這一關,便是兩日一夜。

“隻是關起來,能吃什麼苦頭?”明蘭不解。

顧廷燁笑道,“關是關著,隻缺了一樣東西,叫她們生受了一番罪。你猜猜看”

明蘭猜是‘吃喝’,‘衣裳鋪蓋’,‘杯盞筷匙’……顧廷燁隻是搖頭:“好容易弄來的人質,哪能餓著凍著。”明蘭連猜幾樣,俱是不中,不由得急了,捶他道:“你說是不說!”

顧廷燁才慢悠悠道:“缺的是……恭桶。”

明蘭頓時臉綠了。

因那宮室廢棄已久,自沒有恭桶澡豆之類的物事,人可以不吃飯喝水,卻控製不住排泄,待鄭大將軍領人進去相救時,屋裏的氣味和景象……

明蘭惡心了半天,卻又忍不住問:“她們…都…都方便在……”地上?

顧廷燁點點頭,忍笑:“還能在哪兒。看管的聾子啞巴隻照吩咐辦事,旁的一概不理會。”

雖在角落,但因屋子空曠,很難看不見那…呃,那一灘…三位貴夫人在京城也算有頭有臉,當時她們的臉色…眾將士的臉色…嘖嘖,算鄭大將軍厚道,隔了這麼久才透出風來。

明蘭呆了半響,抽搐著嘴角:“……這也太狠了。”

顧廷燁挑眉:“就這些?”

明蘭轉過頭去,幽幽歎道:“幾位夫人受苦了,唉,真叫人不好受。”語氣很真摯。

顧廷燁提著耳朵把她臉轉回來,笑眯眯道:“乖,說實話。”

明蘭瞪了他一會兒,最後破功的撲在褥子上,錦棉墊子裏發出斷斷續續的狂笑聲,“討厭!嗬嗬,嗬嗬,嗬嗬嗬嗬…笑死我了……”好吧,她真是太壞心了。

旁人也就罷了,想起段夫人素日端莊威嚴的模樣,顧廷燁也很不厚道的樂起來,伏到明蘭身上一齊悶笑。明蘭被龐大的身軀壓的幾乎斷氣,努力翻過身來,望著男人笑得溢滿笑意的側臉,像秋日爽朗的太陽。她心頭一動,最後什麼也沒問。

她想,她該學著去信任了。無論小秦氏那頭發生了什麼,她都應該相信,該做的,他不會少做,不該做的,他也不會做。

顧廷燁有意叫她安心休養,明蘭也樂得諸事不問,隻管吃吃睡睡,閑來逗兩個兒子玩耍。團哥兒對新生的小兄弟熱心的很,可惜阿圓靜的厲害,不論活潑的哥哥在旁怎麼鬧,不到該醒時,寧可裝睡也不睜眼。

團哥兒記著母親的吩咐,阿圓睡時不許碰——隻能抱著新得的玩偶,盤著胖腿呆坐在繈褓旁,懊惱的望著固執的閉著眼的弟弟,望洋興歎。

明明是很衰的情形,崔媽媽卻感動的一廂情願:“都說三歲看到老。大哥兒是兄長,就該這麼寬厚熱心,圓哥兒有定力,不容易叫人拿捏,將來自立門戶,也能獨挑大梁。”

明蘭很想說:您老的想象力也太豐富了。

到底年紀輕,底子好,如此悠閑度日,心情鬆暢,不過十幾天功夫,明蘭又迅速白胖紅潤起來,顧廷燁摸著她身上嘟嘟肉,比崔媽媽還開心。

顧廷煒的一雙小兒女終究沒能熬過去,於明蘭出月子前六七日,傳來夭折的消息,顧廷燁什麼也沒說,隻叫人備份喪儀送過去,推說自己事忙,明蘭在孕中受了驚嚇,損耗不小,需得坐足雙滿月才成,夫妻倆連看都沒去看。

不過也的確不用去看了,兩邊早撕破了臉,已成死仇。

這陣子詔獄和幾處大牢都熱鬧的很,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忙著會同審理,然後一一落罪。至於當時趁火打劫的一眾蟊賊,劉正傑奉旨隻以劫掠偷盜和殺人放火來論處,不涉謀反,不牽連妻兒老小——隻有顧廷煒例外。

鬧賊最嚴重的國舅府,也不過兩個被刺中胸部的奶媽,四個打破了腦袋的管事,六七個黑夜中摔傷的小廝丫鬟,餘下十數個皮肉傷,外加一個嚇暈過去的姨娘;反倒是張氏和她的侍衛下手比較狠。說到底,人家蟊賊畢竟隻是去求財的,目標單純明確。

可顧廷煒不是。

若說他跟逆賊無涉,那為何他知道聖德太後誆眾將領家眷入宮的事?當時在場多少人聽見他們口口聲聲‘奉旨召顧侯夫人進宮’。奉什麼旨?進哪座宮?

便是那些被擒的同夥也供認出,一齊殺上侯府的還有幾個身著官服的軍爺,稍加審訊,便知這幾個正是五城兵馬司中的逆賊,素日是顧廷煒的酒肉哥們。

便是有人想替顧廷煒辯駁幾句,也很難說得清;何況,就算能說清,又能怎麼說?

‘皇上呀,顧老三不是想造反啦,人家隻是想除掉嫡親嫂子和侄兒而已’——這話能出口麼。

寧遠侯府那夜激鬥,死傷過半,火勢僅次於皇城大火。皇帝震怒,也不管真相不真相了,先奪了小秦氏的從一品誥命,大理寺據上意將顧廷煒定罪為附逆,念在顧家世代忠良,免其妻兒為奴,免其與騰安國一幹逆黨懸屍午門,但責令顧氏宗祠將顧廷煒一支除族,子孫三代不許出仕。

定罪的旨意一下,眾人對顧氏三房避之唯恐不及,連秦家都緊閉大門,不願搭手;顧家之中,也隻有顧廷煊兩口子去瞧過幾次,盡些親戚的本分。

又過了兩三日,這夫婦倆天不亮就上門,特意趕在顧廷燁出門前堵住他,直言太夫人不好了,恐怕就在這兩三日,朱氏又哭鬧著要回娘家,如今那宅子裏沒了主事的,下仆偷盜主家財物,怠慢病重的主子,實在鬧的不成樣子,接下來怕還有一場喪事,到時該怎麼辦。

“大堂兄的意思是……”顧廷燁欠欠身,和氣恭敬道。

顧廷煊為人厚道,不善言辭:“我,我的意思…那個…”他尷尬極了,明知顧廷煒所為天理不容,實在開不了口。

煊大太太接過丈夫的話,利落道:“二兄弟,你堂哥的意思是,到底一筆寫不出兩個顧字來,這京城一畝三分地,那邊鬧的太難看,也是丟咱們的人不是?不怕你笑話,你堂哥是心腸軟,瞧不得那邊的可憐勁兒,我卻是全為自家,你大侄子跟伏家的親事已說定了,眼看要辦喜事,怎麼也不能叫外頭人瞧好戲呀!”

顧廷燁哈哈一笑,拱手道:“大嫂子快人快語。前日伏老六還與我說,他家老太君對這門親事滿意極了,咱們就隻等吃喜酒了。”說著連連道賀。

煊大太太心中得意,能攀上這門親事著實不易,便大大方方受了恭喜。

“大堂嫂有什麼念頭,隻管說便是。”顧廷燁道。

煊大太太爽快道:“我也不藏著掖著了,那邊缺人管事,旁人或怕惹二兄弟你不快,或又要避嫌謀逆案,都推推托托的,若二兄弟你信得過,我就毛…毛…”

顧廷煊趕緊補上:“毛遂自薦。”

煊大太太嗔笑著瞪了丈夫一眼:“要你多事,二兄弟能聽不懂。”

顧廷燁笑了下,沉思片刻,道:“哥哥嫂嫂說的有理,之前是我疏忽了,隻顧著滿肚子氣憤,卻沒顧及一族人的體麵。這樣罷,明日我抽空過去一趟,大堂嫂請幾位族裏當事的也過去,我當著大夥兒的麵,將這事托付給您。您看如何?”

該報的仇已報了,到底是同一房的,沒自己點頭,煊大太太不好擅專。

直到夜裏,明蘭才知道這麼件事,打趣道:“大堂嫂真是聰明人,曉得現下我忙著長膘催肥,便特意早早來尋你。”

顧廷燁懷中抱著小阿圓,背上扒著亂滾的胖團子,居然還能騰出一隻手來撫摸她的臉蛋,他柔聲道:“待你身子大好了,外頭的糟心事一件都不剩下了。”

語氣淡然,隱隱鄭重其中。

他有時甚至後悔,若明蘭嫁了那姓賀的小子,總算日常妻妾間有些不順,至少不必這般驚心動魄,需要數次與人性命相搏。

明蘭聽懂了,甜甜的微笑。顧廷燁輕歎一聲,伸手攬過她在懷裏。

次日一早,披著晨曦的霧靄,顧廷燁獨自驅馬出府,後頭跟著謝昂等護衛,一行人往城西珊瑚胡同過去。行走約大半個時辰,到彼處時顧廷煊夫婦已至,旁的族人卻還未到。

經過煊大太太昨日的稍加整頓,這座宅院總算不複前幾日的亂相,仆婦進出待客也算井井有條,然有心人一眼就能瞧出其中寥落衰敗之意。

煊大太太忙的團團轉,隻好由顧廷煊陪著,他沉默許久,忽開口道:“昨日我拿了你的帖子去請大夫,幾位太醫都說,大伯母是真不行了。原本鎮日昏昏沉沉的,連湯藥也灌不下去,今兒一早忽清醒過來,能說能罵……我瞧著很不對,像是…像是…回光返照。不如,你進去瞧瞧。”恐怕是最後一麵了。

顧廷燁默不作聲,片刻後微笑道:“說的是,我這就進去,麻煩兄長引路。”

顧廷煊鬆了口氣,趕緊起身領著往裏院進去。

一路上冷冷清清,大清早上卻不見半個灑掃婆子,花木壇子裏雜草叢生,不知多久沒打理了;來到小秦氏屋前,一股濃濃的熬藥味從裏頭直衝出來,門窗捂的緊緊的,兩個神情懶散的媳婦子守在門口不住的打哈欠,見他們來了,忙不迭的行禮。

剛踏進內廳,隻聽裏屋傳來一陣尖銳的吵罵聲,顧廷煊愣了愣,顧廷燁嘴角露出一絲冷笑,踏前一步,伸手揭開一角門簾。

隻見炕上一個頭發蓬亂的老婦,指著站在跟前的朱氏不住大罵:“…你這黑了心肝的賤婦,肚腸爛穿了…我們母子待你不薄,你,你對的起我們麼?!”

朱氏慘然一笑,高聲道:“你還有臉提相公!多少次我好說歹說,求你別惦記那爵位了,咱們安生過日子,未必不好!偏你就是不肯罷休!相公有幾分膽量,你難道不知麼,非攛掇他去搶,去爭,去殺人放火!生生送了性命!都是你,都是你害死了他!”

那老婦艱難的從炕上坐起身,罵的唾沫四濺:“你,你敢忤逆……”

“怎樣?”朱氏譏諷道,“你還想休了我不成?!你還真以為自己有通天的能耐!”

說著,她忽然淚水滾滾而下,“廷煒死了,還能說他貪心不足,自作孽。可我那兩個孩兒…你這瞎了眼的老虔婆,都是你招了那禍星進門…”

老婦幾乎氣暈厥過去,不待朱氏說完,抄起炕幾上一個眼鏡匣子用力擲過去,同時一連串破口大罵:“…你自己耐不住寂寞,想找新漢子就直說,少給我東拉西扯,我是瞎了眼,哪裏討來你這麼個克夫克子的掃把星,三天見不著男人,就跟饞肉的野狗一樣…”

種種汙言穢語,聞所未聞,聽的屋外的顧廷煊張口結舌。

朱氏側身避開那眼鏡匣子時,正瞧見站在簾子邊的顧氏兄弟,羞慚的恨不得死了,又聽見小秦氏罵的難聽,心底忽生出一股勇氣。

她走出門外,對兩兄弟昂起頭,一字一句道:“我是早想走了,隻舍不得孩子。現下連他們也沒了,我是再不願和她待著的。大堂嫂勸我好歹說清楚再走,現在話已說清,我娘家馬上就會來接我。兩位兄長,弟媳……”她哽咽不能自已,“弟媳就此別過。”

說完這句,她低低的福下身子,然後掩麵飛快跑了出去。

這種情形,顧廷煊不知是勸是攔,呆站在當地,手足無措,裏頭的小秦氏猶自罵罵咧咧,他更不知是否該進去。

顧廷燁微笑道:“大堂嫂現下正忙,不若兄長過去瞧瞧,也好叫我與太夫人說說話。”

顧廷煊求之不得,忙抱拳就走。顧廷燁目送他離去,朝門外兩名護衛做了個眼色,兩名護衛忙將屋裏屋外三四仆婦驅離此處院落,然後關門閉戶,牢牢守在外頭。

穩健的腳步慢慢踏進裏屋,小秦氏罵的上氣不接下氣,正扯著嗓子叫人進來倒水,見到來人頓時卡殼了,她睜大眼睛,抖著手指:“你,你…你…”

顧廷燁慢慢走到桌前,倒了杯茶放到炕幾上,“你喝口水罷。”

他端詳眼前這個衰老汙濁的老婆子,炕上的被褥汙漬點點,應是數日未換了,明明才四十多的人,卻似七老八十的臨終之人,麵色潮紅的不正常,像一支快燃盡的蠟燭,最後爆出幾抹火星——他心中緩緩點頭,的確快死了。

小秦氏渾濁的目中露出刻骨的怨恨:“你,你,你居然敢到我跟前來!那是你親弟弟呀…你,你居然下得去手…你好狠的心呀!”

顧廷燁微微一笑:“好說,三弟在我家放火殺人,謀害嫂子侄兒,他的心腸,也不遑多讓。”其實顧廷煒並非他所殺,而是亂箭射死。

小秦氏像垂死的野獸,憤恨的望著眼前的男人,那麼英挺,健康,可她的兒子孫子,卻已躺在冷冰冰的棺木中,慢慢腐爛。她怎麼也咽不下這口氣!

她的生父老東昌侯是個喜好風雅的人,可以一擲千金隻為一枚生鏽的青銅門環,生母則性子溫柔,不善理家。小時候的日子多麼好呀,明珠翡翠,應有盡有,每回出門赴詩會筵席,她的排場穿戴都叫一幹姊妹豔羨不已。

可惜,這樣的好日子隻到十四歲。父母的接連亡故不但耽誤了她的婚事,錦衣玉食的生活也沒了一半。等兄嫂接掌侯府時,侯府早是個空殼子,偏外頭還要撐著門麵,隻好裏頭受罪,處處要減省,減省,再減省。總算顧家大姐夫時常接濟,誰知,後來大姐也過世了。

也就是那時,大嫂忽跟她提起嫁入寧遠侯府的事。那天嫂子的話,她記得清清楚楚——

“妹子呀,不是嫂嫂刻薄,叫你去做填房,實在是你年歲大了,好人家不容易找。你大姐夫怎麼待你姐姐的,咱們全家都清楚。你嫁過去他能待你差?別提那個卑賤的鹽商之女了,遲早被休!再說了,你大姐姐留下的人能叫她舒服了?嫂嫂也是為你好,這樁婚事雖眼前瞧著不美,可好處在後頭呢。煜哥兒那身子,唉,實不是個長壽數的,隻要你生下個哥兒,以後襲爵的還不是你兒子!白氏生的那個小兔崽子,你收拾不了?”

嫂嫂舌燦蓮花,她卻心中直冷笑,說一千道一萬,還不是舍不出一份體麵的嫁妝麼?嫁給姐夫做填房,就能省下許多。如若不然,嫁的低了,有損侯府顏麵,想要高嫁……大姐固然很受夫婿寵愛,卻也壞了秦氏女子的名聲,外頭人總說秦家姑娘慣會恃寵生嬌,又不好生養,是以她才沒能在十四歲前說定婚事。

繼妻會起奪嫡的念頭,大多是後來老夫慣的;可她不一樣,從嫁入顧府那日起,她就咬牙牢記著,她不能白白委屈做了填房,將來的顧侯必得是她的兒子!

她仔細詢問大夫,近前觀察,沒錯,顧廷煜的確是個藥罐子,活不長久,那麼攔在她前頭的,隻有一個了——顧廷燁。

“你來做什麼?”她從牙縫裏蹦出字眼,“來瞧我笑話麼!”

顧廷燁靜靜看著她,好一會兒,才道:“你真覺著三弟慘死,我很快活麼?”

小秦氏不置一詞,氣憤憤的轉過頭去。

“到底是骨肉血親,自小一道爬樹摘果子,我在樹下張著手臂接他,接不住,就用身子墊在下頭,就怕他摔傷……難道我願意眼睜睜的瞧他走上死路!”顧廷燁生出一股怒氣,夾著陰陰風雷,一掌拍在桌上,震的桌上茶碗同同跳了下。

小秦氏冷笑著轉過頭來:“怎麼?適才被自己兒媳數落不過,你這好二哥,也來替廷煒抱不平,多罵我這老婆子幾句出出氣?好好,你們都是好人,兄友弟恭,夫妻恩愛,隻我一個十惡不赦!真有這個意思,早就該把侯府讓給你弟弟!”

“你,半點悔意也無?”顧廷燁目如寒電,低聲質問。

“我隻後悔一事。早知你賤命硬朗死不了,我就該拚著名聲受損,惹人疑心,也該早早下手,把你弄死了完事!呸!”小秦氏用力噴出一口濃痰,卻隻無力的落在炕前地上。

顧廷燁心中自嘲,緩緩轉身拉過一把椅子,拂袍起袖端坐其上。

小秦氏猶自不足,繼續大聲罵道:“你這有爹生沒娘養的野崽子,下三濫的鹽商,你娘能有什麼好教養了,呸,也敢望向攀附貴人!怎麼,我現在兒孫俱喪,還怕你不成!”

顧廷燁也不氣惱,隻等她罵的喘氣了,才緩緩開口:“好好的一雙孫兒孫女,說沒就沒了,你精明一生,已知怎麼回事了罷。”聽適才朱氏的話,應是如此。

小秦氏未料他忽提起這個,過了半響,才咬牙啟齒道:“…餘方氏這賤人,我好好待她,她居然…”

“此言差矣。人家原本好好做著餘府大太太,有兒有女,夫婿聽話,受了你誆騙,落的被休棄的下場。怎能說‘好好待她’呢?便是這陣子,殷勤延攬她入府做客,你不也是另有所圖麼?”顧廷燁嘲諷的微笑著。

小秦氏忽然劇烈的抖動起來,像在砧板上垂死的河魚,潮紅的麵色迅速灰敗如死人,“你,你…難道是你…你害死我的孫兒?!”聲音嘶啞,仿佛索命惡鬼的叫聲。

顧廷燁絲毫不為所動:“我要為妻兒家小積德,不像你,這種事我是不會做的。”

“那……”小秦氏茫然,她雖氣的發暈,卻也知道他這會兒沒必要跟自己說謊。

顧廷燁站起身,背負雙手,在屋內慢慢踱了幾圈,站定在窗前:“餘方氏被休後,在娘家也呆不下去,隻能到郊外庵堂度日。你本不想理這種落水狗,可南邊頻頻有人送來銀子,每回都是幾大車的吃穿瑣物,說是餘方氏的兒女惦記生母送來的。就在那陣,雲南的餘嫣然照例送年貨給明蘭。那班夥計原是餘家人,因他們不清楚底細,回程時便順路到庵堂前給餘方氏磕了個頭。正是這麼兩件事,叫你起了歹意。”

小秦氏越聽越心驚,枯瘦如雞爪的手緊緊揪著被褥:“你…你怎麼都知道…”

顧廷燁冷漠的瞧著她:“從你第一日請餘方氏到家做客起,我就知道了。”

小秦氏爆發般的叫喊出來:“那你還敢說沒害死我孫兒……!你這黑心肝的賊子!”

“我的確沒有。從頭至尾,我隻做了兩件事。”

顧廷燁緩緩抬起頭,“頭一件,我請餘四太太在臨行前,帶著鞏紅綃去見餘方氏,將來龍去脈說個清楚。免得明蘭背黑鍋,平白叫人在背後咒罵。第二件,隻有頭一回東西是餘方氏兒女所送,餘下幾回是我叫人從江淮送來的,假托餘家的名頭,連餘方氏自己也不知道。於是,你愈發信她在餘家還有分量,愈發頻繁的邀約她入府,才給了她下手的機會。”

小秦氏喉中嗚咽一聲,掙紮著顫抖的手足拚命想撲過去,被顧廷燁輕輕一推,便倒在炕頭上,起不來了,她大口大口的喘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顧廷燁再度坐回椅子,緩緩道:“你自以為口才了得,再度騙的餘方氏信了你,以為她也全心痛恨明蘭,想與你聯手報仇——其實都不是,她心裏什麼都明白,且早恨你入骨。”實則,也是這老妖婦不複侯府太夫人時風光,不如早先耳聰目明,才上了當。

小秦氏像被抽了筋的毒蛇,軟軟攤著不能動彈,嘶啞的扯出聲音:“我,我要去告你…告你,哈哈…英武忠君的顧大都督竟是這般小人!叫你聲名掃地……”她心中怨毒到了極點,直想用指甲生撕下他的皮肉來。

“你怎麼告?”顧廷燁冷冷看著她,“收集了得疫症而死之人的衣裳,刮下瘡毒製成粉末,收買這府的下人……從頭至尾,都是餘方氏一手所為。我不過是托餘府的名,給她送了兩回東西,別說查不出來,哪怕查出來,隻消說明蘭念在和餘嫣然的情分上,不忍看她繼母潦倒無人過問。誰又能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