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事

那場雪從午後開始。四點鍾天色就黃昏了。積雪封死了村莊。村裏的草垛、茅棚和井架都一溜渾圓。父親進了家門一邊撣雪一邊抱怨說,怎麼又下了?父親一直盼望一個晴和的太陽,把草墊、棉花出一回潮,爾後做好窩等我娘分娩。那時候父親還不明了未來城市裏雪花的意義,不知道雪花和搖滾、足球一起支撐了世紀末的都市激情。我注意過都市少女看雪的瞳孔,憧憬裏閃耀著六角花瓣,剔透而又多芒。她們的羽絨衣在雪花紛飛中翩翩起舞。她們對雪花的禮讚感染了我。我弄不懂父親那時為什麼有福不會享。

父親進屋後反身掩門。我的母親坐在小油燈下麵。母親在那個雪季裏一直呆在屋裏,認真地做針線,認真地懷孕。我母親在燈下拿針懷孕的靜態有一種古典美,鼻梁和唇溝呈現一道分界,半麵橘黃,半麵昏暗。父親關門後看見小油燈的燈芯晃了一下,母親這才抬起頭,與父親對視。父親看完我母親便從懷裏掏出紙包,紮著“十”字形紅線,是半斤紅糖。父親一勺一勺把紅糖裝入瘦頸玻璃瓶。父親一早就到鎮上去了,先找過組織,這是他成為右派後第一次彙報“思想”。他告訴組織汗水使他的思想與感情產生了“巨大變化”。這時候已是午後。天壓得隻有樹那麼高。父親蹲在巷口的“T”形拐角,從懷裏掏出兩個燒餅,吃到一半父親記起該到商店去買紅糖了,這是麻大媽關照的。麻大媽關照買紅糖時臉上的麻子無比嚴厲。麻大媽說,砸鍋賣鐵你也要買,不吃紅糖女人就打不淨血,淤在肚裏頭要落下病根的。父親聽任何人的話,父親當然聽麻大媽的指教。父親買回了半斤紅糖。他的貯藏過程充盈了要當父親的複雜心態。後來父親聽到一聲呻吟,回頭看見母親僵在了那兒。母親的眼神和手上的女紅朝兩個方向延伸。父親說,怎麼了?母親說,疼。父親慌亂地舔過手指上的糖屑,跨上去擁住母親。母親用一種絕望的眼神盯著父親,不行,母親說,肚子,不行了。父親把母親抱上床,轉臉衝到接生婆麻大媽的門口。父親用力拍打木板門,高聲呼叫麻大媽。父親的呼叫語無倫次。麻大媽拉開門,一手抓著棉花一手捏著紡線砣。麻大媽耷拉著厚大下唇,問,覺了?父親說覺了。麻大媽撚過線砣慢悠悠地回了一句話,回去燒水,燒兩大鍋水。父親說,她在叫,她疼得直叫。麻臉婆走回堂屋自言自語說,隨她叫,女人就這樣,配種時快活得叫,下崽時疼得叫,女人哪有不叫的。

嚴格地說到此為止故事的主人公不是我母親,是我。我正在娘胎裏,也就是幕後,精心對生活垂簾聽政。我對身邊的事一無所知,但這不要緊,我的地位決定了我可以這樣。至於母親,她必須挨痛受苦。上帝安排好了的。

風停了,雪住了。雪霽後的子夜月明如鏡。地是白的地,天是藍的天。半個月亮,萬籟俱靜。碧藍的臘月與雪白的臘月在子夜交相輝映。世界幹幹淨淨。宇宙一塵不染。

我的落草是在淩晨。在純粹的雪白和純粹的碧藍之間,初升的太陽鮮嫩柔媚。我這樣敘述是自私的,把自己的降生弄得這樣詩情畫意,實在不厚道。但詩情畫意不是一個好兆頭。在這裏我要交代一個細節,接生婆麻大媽最初見到的不是我的腦袋,而是腳尖。我弄不清為什麼我要選擇這樣一種方式。我的樣子糟糕透頂。麻大媽一見到我的腳趾臉上的神情說變就變,所有的麻子全陷進去,那張厚重的下唇拉得也更厚更長。我的腳趾冒著熱氣,粉紅色,沾滿白色胎脂。麻大媽回頭對父親說:“是寤生。”父親的臉上頓時失去了顏色。父親的大驚失色一半緣於我們母子的安危,另一半則是讓麻大媽的話給震的。目不識丁的麻大媽竟然把“難產”說成了“寤生”,那兩個字在父親的耳朵裏無比振聾發聵。這和麻大媽的名字叫“雅芝”一樣匪夷所思。我是在大學一年級讀《左傳·隱公元年》知道“寤生”一說的。史書上說:“……莊公寤生,驚薑氏,故名曰寤生,遂惡之。”莊公因難產而遭到生母的厭惡,可見“寤生”不是什麼好兆頭。但我的降生姿勢並沒有給我的母親造成致命的麻煩。麻大媽用她的手掌握住了我的小腿,爾後托住我的腰。我猜想這時候麻大媽已經看到了我腿根的小玩意了。她的接生陡增激情。我的身體熱氣騰騰,像剛剝了皮的兔子,在麻大媽的掌心漸次呈現出生命意義。她哆嗦著下唇不停地重複、使勁,就好了,麻大媽說,使勁,用力屙,就好了。她的這些話起初是說給母親聽的,後來竟成了習慣,她甚至用手背壓鼻壁擤鼻涕時也這樣嘟嚕、使勁,就好,就好了。母親張大了嘴巴,隻是“使勁”。這個過程困厄而又漫長。母親不行了。母親生我最後半個腦袋時幾乎耗盡了全力。是麻大媽把我拽出來的。我今天的腦袋又尖又長與這個細節關係甚巨。我的“寤生”終於完成了。身體隻剩下一根臍帶連係住母體。麻大媽彎下腰,伸長了頸項,用嘴銜住了臍帶的根部。麻大媽不是用剪刀,而是用牙齒完成了我的人之初。剛來到這個世界我沒有動,我的臉呈青紫色,鼻孔和口腔裏貯滿羊水。麻大媽用力摁住我的鼻頭,我大哭一聲,羊水噴湧出來。我今天的鼻頭又寬又扁也是麻大媽的傑作。麻大媽大功告成,站在房門口。她老人家疲憊至極,倚著門框。麻大媽喘著氣對父親報功:“好了。”父親的雙手和下巴掛在那兒,聽麻大媽說完這兩個字,父親嚇壞了。麻大媽的雙手與口腔沾滿產紅,籠罩了一圈鮮豔血光。她的笑容使她咧開了真正的血盆大口。麻大媽的每一顆牙齒都布滿血跡。她就那樣血淋淋地笑,對父親說,好了,屙下來了,是帶把的。

父親進門時我沒有理他。我被撂在鋪了一層花布的泥地上。和別的孩子一樣,蹺起兩條腿,緊握兩隻拳頭,閉著眼睛號哭。大學三年級的那個冬天我專程拜謁過劉雅芝,也就是七十八歲的麻大媽。那一天下了冬雨。村裏的草屋與巷弄都顯得齷齪無序。我在泥濘的巷底找到了業已孀居的麻臉老人。她蹲在豬圈內側,四周圍了一群人。一個男孩蜜蜂一樣為我引路,他從大人的褲襠下麵鑽進豬圈,大聲說,麻老太,城裏有人找你。人們讓開了一道縫隙,麻大媽正在為一頭碩大的母豬接生。母豬是黑色的,八隻小黑豬正臥在金黃色稻草上拱母豬的紅腫奶頭。麻大媽綰了頭發,袖口卷得很高,臉上的麻子鬆成橢圓狀。因為眯眼她老人家張開了嘴巴。她的牙隻剩了兩顆,對稱地立在暗紫色上牙床上,像一隻蛐蛐。麻大媽望著我。她的紫色牙床使我想起了我的肚臍。這次聯想使我的記憶出現了曆史空罅,吹動起冬雨裏的風。麻大媽吃力地站起來,盯著我的頭顱頂部,正確地指出:“你是倒著出世的。”我驚喜地說,您老記得我?麻大媽的臉上沒有表情。記不得了,麻大媽說,我接過的娃比接過的豬還多。我很突然地激動起來,說,我是您接的生!麻大媽的雙手麻木地垂掛在那兒,半透明的血色水珠在指尖上往下滴漏。這時候有人喊,第九個!第九個!麻大媽坐下去,用她的血手撫弄黑色母豬的紅腫產門。是一個小白豬,這個色差給了我極其深刻的印象。大家靜下來,麻大媽極耐心地用手托住小豬。小豬的生產過程寓動於靜,如日出那樣,你不見它動,它就一點一點變大起來。麻大媽變戲法那樣接出了豬崽,用幹稻草擦了又擦。麻大媽說,你回去吧娃,我不接你你也要來到這個塵世上,這是注定的,你逃不出這個命。大家一齊回過頭來,看著我。我把禮物放在地上,麻大媽就那樣嘮叨著。我疑心麻大媽是在和豬說話,心中無可挽回地悵然起來。我用研究《左傳》《聖經》和《判斷力批判》的眼睛盯住那雙手,找不出這雙手與我的生命曾有過的曆史淵源。作為一種曆史結果,麻大媽手裏現在捧著的僅僅是豬。我在幸福之中黯然神傷。我的身體開始顫栗,無助卻又情不自禁。麻大媽說,一物一命,可誰也逃不脫一雙手。麻大媽早就死了。她老人家的手在我的想像裏散了架,所有的骨頭都像竹節,一塊一塊排列在黑土之中。我現在在海上。我的懷裏揣了那張地圖。我常幹的事就是看地圖。沒事我就把地圖攤開來,這是我親近世界的一種努力。我在這張地圖裏走過很多地方。也可以說,我帶著這張地圖走過了很多地方。在兩種迥然不同的遊曆方式裏,我盡量仔細體驗微觀與宏觀。它們是一回事。是世界的正麵與背麵。是感知的這頭與那頭。這張地圖已經很髒了,折頭都生了毛邊。但這張地圖的本質依然如故。一比六百萬這個比例說明了它與世界的關係。這個不同等、不平均的關係裏有絕對的對等與精確。世界在人類的智慧麵前已經很滑稽了。我就那樣一手叉腰,一手夾煙,在千年古柏或萬年青石之旁精騖八極,神遊四海昆侖。我知道我的樣子很像戰爭年代的毛澤東。但他是他,我是我。我看地圖完全是審美的,看久了就會有幻覺,認定自己已在九萬裏高空,如鯤鵬背負青天。在青天之上我時常產生宇宙式幸福感。我在地圖麵前甚至產生過恐高症,擔心一不小心掉到地圖裏去。世界真的已經像古書裏說的那樣了,藏昆山於一芥。世界有時其實是經不住推敲的。

地圖的另一迷人處是它的色彩。它的色彩相互區分又相互補充。區分與補充使地形與地貌產生了人文意義。但我眼裏的色彩區分恰恰不是行政的,而是語言的。地圖色彩的繽紛骨子裏隱藏了語言的無限多樣。上帝不會讓人類操同一語言的,這不符合創世紀的初衷。我們沒有必要統一什麼,統一是一件不好的事,大統之後會有大難的,弄不好就要犯天條。

離家時我隻帶了這張地圖。我決定兩手空空離開這個家。我夠了。我受夠了。林康終於去睡了。她和我吵了又吵,相持了兩個星期。她一吵架便熱情澎湃,目光裏透視出世俗衝動與毀壞激情。她一吵架身體四周便散發出金屬光芒和生命氣息。林康在婚前曾是我的一隻小鳥,隻會歌唱春天、夏夜、植物與愛情。她的身高一米五八,她嬌小的身軀在結婚之後裂變成原子彈,能量無比,威力無窮,籠罩了一層刺眼炫目的蘑菇雲。她鐵青了臉瞪著驚恐的眼睛對我一次又一次大聲呼叫:去掙錢,去掙錢,快點去掙錢!這年頭不是男人瘋了,而是女人瘋了。她們在夢中被錢驚醒,醒來之後就發現貨幣長了四條腿,在她們的身邊瘋狂無序地飛竄。她們高叫錢。這年頭女人成為妻子後就再也不用地圖比例尺去衡量世界了,而隻用紙幣。

我已經放棄我的博士與命題了。我再也沒有什麼可以失去的了。哲學家說得真好,我們不能放棄我們根本沒有的東西。我決定走。離開原子彈,離開充滿美麗與充滿性高潮的一米五八。淩晨四點我悄悄取了背囊,裏麵隻裝了地圖。我站在大街上,路燈一拳頭把我的影子撂倒在水泥路麵。我打了一個寒噤。淩晨四點寧靜而又淫蕩,對日出充滿引誘與挑逗。

鐵軌伸向遠方,發出鋥亮的光,烏黑而沉重地閃爍。蒸汽機頭在濃烈的白色氣團中夜遊,黑魆魆地喘粗氣。鐵軌與機頭使世界貯滿迷亂。淩晨四點的鐵軌具有強烈的啟發性,它們縱橫交錯,使“夜”與“終點”一同變得不可企及。我困得厲害。我把衣領豎直,把自己想像成站在鐵軌上的狗。遠方有許多骨頭,它們對我發出青白色的光芒。

我是在嗅覺的引導下來到海邊的。火車的長途旅行使我們的聽覺變得遲鈍,嗅覺卻異樣活躍。我在昏睡中沒有聽見海浪的聲音,——那種綿軟的撲擊體貼而又依戀,如做愛的尾聲,輕輕悄悄地彌漫開來,再疲憊下去。但我聞見了海腥。我堅信大海就在前方,在地圖的右側一片淡藍。初戀歲月林康的指尖曾指著藍色海岸線對我說,這兒,這兒,你帶我到這兒。那一年林康十九歲,在西語係讀英語二年級。林康十九歲那年通體有一股極好的彈性,如一隻乒乓球,在校園道路上跳來蹦去。她的馬尾鬆紛亂如麻,成為紅蜻蜓與彩蝴蝶的純情偶像。我和林康的相識完全是偶然的,而戀愛卻是必然的,因為“愛情隻是偶然的擦肩而過”。我一直弄不清林康這句話的出處,可能是她的脫口而出。被愛情鬧的。戀愛能使十九歲的女子一不小心就說出許多真理。我和林康相識在下雨的路上。她頭上舉著一本書,張大了嘴巴直衝而來,濺了我一身泥。我說你站住,她就站住。我說我送你。她的眼睛與我的眼睛有了幸福的三十一厘米落差。那時林康的皮膚像瓷器。十九歲,還沒有退釉。我相信喜歡新奇的人都這樣,他們的戀愛十有八九都始於雨傘下麵,而雨傘下建立起來的婚姻十有八九都是災難,又將終結於某個淩晨四點。後來我們就有了接吻,她說,接吻真好。接下來當然就有了做愛,她又說,做愛真好。後來她嫁給了我。新婚之夜林康告訴我,做新娘真好。在第一個“真好”與第三個“真好”之間,林康從我這裏染上了愛看地圖的毛病。我們做了許多計劃,所有杳無人跡的地方都有我們想像的雙飛翼,開滿溫馨的並蒂蓮。林康的尖細指頭摁在地圖上,一遍又一遍呢喃,這兒,這兒,還有這兒。我一一答應。世界是所有新郎的後花園。

在海上我打開地圖。船沿著海平麵的弧線向深海航行。地圖的四隻角在海風中劈啪作響。海碧藍,望不盡的全是水。世界不複雜,就是水的這邊與那邊。在海上我馬上發現地圖失去了意義。海的巨大流動使人類的概括力變得無足輕重。我在甲板上遺忘了平衡,開始暈海,吐了很多腐爛物質與瑣碎顏色。吐完了我蒙頭大睡。我做了很多夢。它最初涉及老子和愛因斯坦完全是意外。我夢見他們倆是上帝給我的禮物。老子身穿灰色中山裝,對愛因斯坦說,歡迎你來,愛因斯坦先生。愛因斯坦說,很高興見到你,老子先生。老子坐下去,點上煙,認真地品完第一口,說,我們可以談談哲學問題,別的事讓他們談去。——你應當讀過我的書,我寫過一本《道德經》。愛因斯坦的十隻指頭叉在一起,說,我知道有人用漢語寫過這本書,我至今沒有讀到好的德文譯本和英文譯本,好在我大體知道您想說什麼。愛因斯坦頭發花白,大鼻頭,滿臉皺紋。老子笑起來,反問說,譯本?永遠也不會有。愛因斯坦直了直上身,說好書都這樣。老子點頭微笑,先生在研究什麼?老子問。愛因斯坦看了老子身後的書架,答道,我研究物理,也就是格物致知。俗,老子說,俗了,——你說,宇宙究竟有多大?是這樣,愛因斯坦打起了手勢,宇宙是一個廣闊無邊的呈正曲度拋物線狀的絕對無限量,又是一個不可逃逸而自我封閉於有窮廣袤中的、呈角曲度的四維有限體。你說些什麼?老子皺了眉頭,滅掉香煙說,醫生總是不讓我抽煙。請您把自己想像為附著在按差數不到一微米度的三維空間表麵上的一個二維幾何體,愛因斯坦這樣說。老子擺擺手,大聲說,這些沒用,我們隻關注人,活的死的不要緊。別的都可以放一放。我們應當關注宇宙,愛因斯坦辯解說。我們有時間,老子站起身說,我們先吃飯,我們有菠菜豆腐湯,我看這就是宇宙。愛因斯坦望著老子,大而疲憊的眼睛憂鬱起來。愛因斯坦說,物理學比政治更能體現一個民族的本質,雖然物理學是全人類的。老子走出山洞,麵有慍色,自語說,愛因斯坦是個右派。

我躺在大副的床上,做夢和嘔吐。在做夢和嘔吐之餘追憶似水年華。大海對大陸的敵視太固執了,我不徹底吐幹淨大陸,大海似乎執意不肯收我。我覺得我已經沒有什麼可吐了,除非把胃也吐出去。但我不太願意把我自己吐掉。我知道我的心智已經迷亂了。這全是暈海鬧的。為了走向大海我隻能接受這樣的儀式。向往大海最熱烈的當然還是林康。即使在懷孕的日子林康也沒有停止對大海的憧憬與展望。她憧憬大海時的靜態十分動人,眼睛閃爍幹淨的光,鼻頭亮晶晶的。我曾問過林康,你到底喜歡大海什麼?林康回答我說,她就是喜歡在海邊花錢。林康說這話時腆著大肚子,一遍又一遍設想我成為億萬富翁,我們的別墅從大連一直排到三亞,從這個房間到那個房間都要在地圖麵前比劃半天。林康懷孕的日子我正潛心於一樣重要事件,我開始研究我的家族史。在一個不期而然的宴會上,我意外得到了奶奶的消息。這是一個晴天霹靂。對我個人,對我的家族,這都是一個晴天霹靂。奶奶的消息為我研究家族史提供了可能和良好契機。

就我的家族而言,即使在父係社會,奶奶永遠是最重要最基礎的一環。但父親從沒有對我提起過奶奶。由於奶奶這一祖係形象的空缺,父親顯然經不起推敲。用我們家鄉的一句格言來概括,好像是“石頭縫裏蹦出來的”。

是一位年邁的遠房親戚向我提起了我的奶奶。他喝了四兩洋河大曲。這種烈性汁液使他變得心直口快。他把我拉到一邊,神秘地說,你有個奶奶,是你的真奶奶,她還活著,在上海。遠房親戚用六十度的眼睛盯住我,壓低了聲音說,你不是我們陸家的人,你是個東洋鬼子。他喝多了,我不會太拿他當回事。第二天中午,年邁的遠房親戚帶了一家老小到我家裏來謝罪。他用巴掌摑扇自己的麵頰,大罵自己老糊塗,大罵自己滿嘴胡話。而父親在整個過程中一言不發。父親坐在椅子裏,神色相當古怪。父親最後說,三叔,我也沒有怪你。一屋子的人在這個節骨眼上靜了下來,都望著我。就是在這個時候我發現酒話恰恰是曆史的真麵目。曆史在酒瓶裏,和酒一樣寂寞。曆史無限殘酷地從酒瓶裏跳出來,帶著泡沫與芬芳,令我猝不及防。一部真實史書的誕生過程往往又是一部史書。這成了我們曆史的特色。我們在接受每一部曆史之前都要做好心理準備,會有下一個麵目全非讓我們去麵對。“三叔”聽了父親的話便安靜下來。兩隻肩頭垂下去,一臉沮喪,如一隻落水狗。這往往也是道出曆史真相的人最常見的格局。“三叔”緩緩退出我家門檻,自語說,我老糊塗了,我老糊塗了。

空曠的堂屋隻剩下我與我的父親。我們對視了。這種對視有一種災難性質。父親與我的目光一下子超出了生命範疇,發出羊皮與宣紙的撕裂聲。巨大的孤寂在我們的對視中翻湧,拉開廣袤平川,裂開了參差無垠的罅隙。刹那間我就想到了死亡。一種生命種姓被另一種文化所宣判的死亡。這樣的發現是致命的,迅雷不及掩耳。父親故作的鎮靜出現了顫抖。他的整個身軀在那裏無助地搖晃。後來他走到房間裏去,在沒有光的角落打開許多鎖。他用多種秘密的鑰匙把我引向曆史深處。父親最終拿出一個紅綢包。紅綢包退了色,如被陽光烤幹的血汙,發出不勻和血光。父親解開紅綢,露出一張相片,是發黃的黑白相片。一個新文化舊式少女,齊耳短發,對襟白色短襦。完全是想像裏“五四”女青年的標準形象。

是奶奶?我說。

是奶奶。父親說。

在哪兒?

她死了。

她活著,在上海。

她死了,父親大聲吼叫,這個世界上沒有上海!你奶奶死了!

我和父親再一次對視。父親的眼睛頃刻間貯滿淚水。父親的淚光裏有一種肅殺的警告與柔弱的祈求。我緘口了,如父親所祈盼的那樣。在這個漫長的沉默過程裏,我的心裂開了一條縫隙,裏麵憑空橫上了一道冰河。我甚至能看見冰麵上的反光和冰塊與冰塊的撞擊聲。我聽見父親說,不要再提這件事。父親說完這句話似乎平靜了許多,偉大領袖那樣向我指出:隻有兩種人熱衷於回顧曆史,要麼是傻子,要麼別有用心。

00林康在這樣的背景下懷孕讓我無法承受。在她的麵前我盡量不露痕跡,卻越發心事沉重。對著林康的身子發愣成了我的傷心時分。她的腰腹而今成了我的枷鎖。生命沒有那麼大度,它絕對不是一個世界性、全球性的話題。種族是生命的本質屬性,正如文化是生命力的本質屬性。種族與文化的錯位是我們承受不起的災難。

林康懷孕之前正和她的老板打得火熱。她到底辭去了出版社的公職,到亞太期貨公司參與世界貿易去了。她守著一部粉色電話,坐在電子終端麵前,對抽象的蠶絲、紅豆、小麥、石油實施買空賣空。她先做日盤,在老板的建議下她改做了美盤。也就是說,為了適應中美兩國十三個小時的時差,她不得不在每晚八點三十趕到她的交易大廳。這對已婚女人來說無論如何是不同尋常的。她和我說起過她們的香港老板。她的老板是個混血兒,支那血統與威爾士血統各占二分之一,能說一口流利的英語和普通話。這一點和林康極為相似,她能說一口好聽的普通話和英語。林康說起她的老板嗓音都變了,像她十九歲那年。事情到這裏當然很不妙。後來她突然再也不提她的老板了。身上的香水氣味卻日益複雜。她什麼都不說,我什麼都不知道。她也認定我什麼都不知道,但是我什麼都明白。

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林康的身孕有極大的可疑性質。不過我很快沉住氣了。等孩子生下來再說。如果和我一個熊樣,一切平安無事;如果是四分之一威爾士加四分之三支那血統的小雜種,林康自己會料理自己。她受過高等教育,這種自尊和良知她應當有。我隻能生一個孩子,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不幸的事立即發生了。林康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我卻開始了家族血源的艱苦尋根。我的內心進行了一次極大逆轉,我甚至巴不得林康懷上一位英國小紳士。我會愛他。他的生命之源畢竟沒有屈辱。

康,你懷的孩子是我的吧?有一天我終於問道。

呆樣子。

你回答我,是我的吧?

不是你的是誰的?呆樣子。

你他媽別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我拍案而起,破口大罵。

你知道什麼了?

你說,孩子是誰的?

是你的。

是我的?我他媽才操了你幾次?

林康不吱聲了。她陌生地望著我,臉上紅得厲害。她終於掉過臉去,我知道她不習慣我這樣說話。下作,林康輕聲說。我走上去叉住她的頭發,我想我的內心徹底亂套了。你說,是誰的?

你的。

你和他睡過,我他媽什麼都知道!

我和他睡過,但孩子是你的。

孩子是那個狗雜種的!

是你的。他答應我用康樂套的。

我給了她一個嘴巴。

我知道對不起你。

你給我做掉。

孩子絕對是你的,我向你發誓,康樂套是我親手買的,日本貨,絕對可靠。

我又給了她一個嘴巴。——你給我做掉。

我不做,林康捂著臉突然加大了嗓門,要離要散隨你的便,我不做,你這狗雜種,你休想!我就要生,讓你看看是什麼狗日的種!那段騷亂的日子我專程趕到上海。我的掌心握著那張世界著名的上海市交通圖。我在吳儂軟語裏走過無數街巷裏弄。我一次又一次攤開地圖。我知道我的奶奶就生活在這張地圖裏麵。打開地圖我就熱淚盈眶,憋不住。我行走在上海大街,我的心思空無一物地浩瀚,沒有物質地紛亂如麻。數不清的悲傷在繁雜的輪子之間四處飛動。我奶奶的頭發被我的想像弄得一片花白,她老人家的三寸金蓮日複一日丈量著這個東方都市。我設想我的奶奶這刻正說著上海話,我傾聽上海人好聽的聲調,感動得要哭。可我聽不懂上海話,正如我沒法聽懂日語。我在夜上海的南京路上通宵達旦地遊蕩。我盡量多地呼吸我奶奶慣用的空氣。我一次又一次體驗上海自來水裏過濃的漂白粉氣味。因為尋找,我學會了對自己的感受無微不至。每一次感受奶奶就靠近一次,我的胸中就痛楚一次絕望一次。十一天的遊蕩我的體重下降了四公斤。感覺也死了。我拖著皮鞋,上海在我的腳下最終隻成了一張地圖,除了抽象的色彩,它一無所有。我相信了父親的話,這個世界上沒有上海。上海隻是一張地圖。它是真正意義上的地圖,比例1∶1,隻有矢量與標量,永遠失去了地貌意義。但上海是我奶奶巨大而遙遠的孤島世界。她老人家的白發在海風中紛亂如麻,她老人家站在岸邊思鄉。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上海就是我奶奶的天涯。人類的宇宙隻有一個中心,那就是家園方言,也就是地圖上那一塊固定色彩。世界就是沿著家鄉方言向四周輻射的語言變異。

那個下雨的午後我獨自一人向上海火車站步行。上海的雨如上海人一樣呈現出矛盾格局。我的頭疼得厲害。巨大的廣告牌不停地提醒我上海的國際性質。我一步一回頭。在雨中我一步一回頭。我一次又一次回頭。我對所有老年女性呈獻上我的關心與幫助。她們用警惕的目光注視我,捂著包離我而去。大上海像水中的積木。空間把我們這個世界弄壞了。空間的所有維度都體現出上帝的冷漠無情。我坐在火車站二樓茶座裏,透過玻璃再一次注視這個茶色城市。上海在玻璃的那邊無限安寧。我的心胸空洞了。悲憫洶湧上來。這股浩淼的悲憫成了我上海之行的精神總結。我捂住臉,失聲痛哭。我在巴掌後麵張大了嘴巴不能自已。我的四公斤在上海消失得無聲無息,隻在我臉上留下多餘的黃色皮膚。曆史在這裏出現了裂口,被斬斷的疼痛鮮活熱烈地對我咧開牙齒。火車帶我去了北方,那裏有我的故鄉。火車在拐角處傷心地扭動,上海向南方遙遙隱去。我坐在車窗下記起了父親的話,這個世界上沒有上海。我記住這句話。多年之後我將把它告訴我的子輩。奶奶那一年十七歲。這個年齡是我假定的。我堅信十七歲是女性一生走向悲劇的可能年齡。十七歲也是女性一生中最薄弱的生命部分。我奶奶十七歲的夏季酷熱無比,這個季節不是虛擬的。如果一定要發生不幸,夏季一定會安靜地等在那兒,不聲不響做悲劇的背景。奶奶剛放了暑假,在家裏歇夏。奶奶的父親是一位極有名氣的鄉紳,他從鎮江帶回了那台留聲機。那台手搖式留聲機整日哼一些電影插曲。奶奶的夏天就是伴隨那台留聲機和西瓜度過的。奶奶大部分時光坐在屋裏,無聊地望著頭頂上的燕窩。奶奶的雪白手臂時常體會到紅木桌麵的冰涼。那種冰涼極容易勾起少女的傷春情懷。按照常識,這時候她心中無疑出現了一位男人,某個電影男演員或她的英文教師。她老人家那年的上衣應當是白色的,喇叭裙當然選擇了天藍。齊耳短發,整天無精打采。有一幅憂鬱動人的麵側。這種設想是那張惟一相片的精神派生,沒有史料意義。

奶奶的憂鬱在秋季即將來臨時結束了。夏季的末尾我奶奶再也沒有心思憂心忡忡。原因不複雜,掐一掐指頭也能算出來,日本人來了。日本人到我們故鄉的有關細節,我在另一部作品裏作過描繪,大致情形就是這樣:日本人的汽艇緩緩靠岸。表情凝重的日本人在石碼頭一排排站好,不久圍過來好多閑人。他們興奮好奇地看著一群人咿裏哇啦地挺胸、立正、稍息、歸隊。這時候不遠處的小閣樓上突然有人喊,日本人,是日本人!人們相互打量一回,轟地一下撒腿狂奔。大街上彼此的推拉與踐踏伴隨尖叫聲使胳膊與腿亂作一團。小商販們的瓜果四處流動,茶碗與成摞的瓷器驚恐地粉碎,發出失措無助的聲音。日本人沒有看中國人的狼狽相。他們沒興趣。他們目不斜視,表情嚴肅。他們排成兩路縱隊,左手扶槍右臂筆直地甩動,在楚水城青石板馬路上踏出紀律嚴明的正步聲:噠。噠。噠。噠。

《楚水》第三章悲劇(似乎)總是發生在偶然之間。所謂偶然就是幾個不可回避碰到了一起。這才有了命,才有了命中注定。作為史學碩士,我不習慣依照“規律”研究曆史。曆史其實是一個浪漫主義詩人,他興之所至,無所不能。曆史是即興的,不是計劃的。“曆史的規律”是人們在曆史麵前想像力平庸的借口。曆史當然有它的邏輯,但邏輯學隻是次序,卻不是規律。

對於中國現代史而言,日本是一個結。而對於我們陸家家族而言,日本人板本六郎是另一個結。

板本六郎在夏日黃昏隨小汽艇來到了楚水。一路上沒有戰事。作為這支小部隊的最高指揮官,板本六郎的注意力不在岸上,而在水上。中國河水有一種憂鬱氣質,習慣在安分中逆來順受。日本汽艇駛過的水麵留下一道長長的水疤,使清涼變成一種視覺上的灼痛。板本六郎坐在汽艇的頂部,身邊是機槍手大穀鬆一。板本六郎軍帽後的擋陽布在夏風中躍動,不時拂動後腦的中國風,給他一種柔和動感的涼爽。

縣府的投降使占領形如兒戲。戰爭就這樣,一寸土地有可能導致大片死傷,而大片疆域也可以拱手相讓。日本人進入楚水城首先做了兩件事:一,受降;二,到大雄寶殿拜見菩薩。日本人的這兩件事完成得極為肅穆,這兩件事本身卻互相矛盾。是一種大反諷。真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板本六郎的這次宗教活動是麻木的。他不相信中國菩薩能聽得懂日語禱告。他的祈禱總體上心不在焉。他無限意外地,也可以說無限驚喜地看見了這樣一副對聯:楊柳枝頭淨瓶水

苦海永作渡人舟板本看見了兩行好書法。板本走過去,他投入了另一種宗教。板本的心智在皈依,是一種幸福細軟的文化靠泊。

書者用的是趙孟筆意。撇捺之間有一種愉快飛動。盼顧流丸,杳然無聲,風情萬種,得盡風流。書者對漢字的分布與解意釋放出曉通人間煙火的真佛靈光,苦行之中隱逸著一種大幸福與大快樂;操守與自律裏頭又有一種大自在與大瀟灑。每一個字都是佛。在這樣的小地方隱藏著這樣的大書家,完全符合中國精神。懷瑾握瑜曆來是中國人的勝境。板本六郎找到住持,行過禮,在紙上寫道:對聯寫誰?住持看了半天,明白了他的意思,接過筆,寫下三個字:陸秋野。

尋找陸秋野沒有費板本六郎的工夫。板本六郎隻身一人於次日下午登門拜訪。陸秋野不在家。他的女兒婉怡孤身一人坐在紅木桌旁讀書。陸秋野的女兒抬起頭,看見過廊裏一位戎裝日本人從天而降,她的眼睛頓然間交織著無限驚恐。下人張媽手執抹布,僵硬地注視了這次曆史性對視。張媽後來成了我們家族史裏的關鍵人物。曆史就這樣,每過一段時間就把一個奴才推到無比重要的位置上去。曆史被下等人的觀察與敘述弄得光彩奪目,而曆史本身則異樣尋常。

陸秋野的女兒婉怡是在日本人立正、向後轉走後坐下去的。她自己一點也不記得什麼時候站起身子的。婉怡坐下後大口喘氣。張媽丟下抹布不停地揉小姐的胸脯。小姐說,張媽,張媽,張媽。太太從後院進來時小姐已經安頓好了。太太吩咐下人用桑木門閂閂死大門,腦子裏不停地問,出什麼事了,到底出什麼事了?

婉怡就是我奶奶。這個父親當然知道。但了解曆史的人易於規避曆史。人類完全把自己弄壞了。我想父親對這一細節比我更為了解。那一年冬天母親向我敘述一九五八年,那是母親懷我的日子。她剛懷上我,父親就逼她去醫院做人流。這一細節不同尋常,它至少表明了父親對家族史的了解程度。對曆史的洞察引起了父親內心的種姓慌亂。知父莫如子。林康懷孕後我堅信我了解了父親。我再說一遍,這已經完全超越了生命範疇。種姓文化在這裏無限殘酷地折磨父親的過去完成與我的現在進行。一九五八年的冬季是一個冰天雪地的冬季。這時的父親早已不在楚水縣城,而在鄉下。他和愛因斯坦一樣做了右派。母親正是在這一年懷上了我。母親無限驚喜地告訴父親這個秘密。這是初次懷孕的女人常規性做法。母親把父親拽到土灶後頭,壓低了聲音說,她可能“有了”。父親望著母親,父親的臉上頓時刮起了東北風,殘荷敗柳東倒西歪,呈現一片冬景。父親沉默了好大一會兒,陰著臉說,知道了。隨後開始了漫長沉默。父親的沉默像刀片,能把你的肉一點一點割下來。父親在幾天後對母親說,你最好回城裏“做掉”。母親說不。母親接下來問幹嗎要“那樣”?父親便不開口。母親這時隨父親來到鄉下,在破廟裏教孩子們四則混合運算以及《收租院的故事》。母親沉默了一會兒說不。麵對母親的固執,父親的固執表現得更為內在和有力。他拉下一張瘦臉,皺紋都繃直了,終日不說一句話。父親不肯和母親對視,甚至不碰母親端上來的飯碗。父親的沉默帶有巨大的侵略性,可以壓斷他人的神經(所謂他人其實隻有母親)。父親的沉默在其他方麵用得卻極其拙劣,他用沉默進行政治鬥爭,結果輸得一塌糊塗。他們把父親趕到了鄉下,讓他麵對泥土和牲口,他們讓父親和泥土與牲口比試,看看泥土、牲口和父親誰先開口講話。但母親終於讓步了。母親端上碗對父親說:“我回城去。”父親聽了母親的話也做了讓步,他接過母親送來的麥粉粥,沿著瓷碗喝了一轉。他們相互看了一眼,幸福得傷心死了。生兒育女是父親絕對不敢正視的東西。我覺得父親的蒼涼心態已經體悟到了生存極限。大悲憫與大不幸使他學會了正視家族生態。他把自己當成了我們家族史上的一塊石碑,他的存在隻意味著家族生命的一件事:到此為止。我認定父親一定有過自殺的念頭,他沒有自殺成功隻可能是技術上出了紕漏。

母親的手術沒能如期進行。偶然因素在曆史的節骨眼上再一次站起了巨大身軀。我至今能看到它的黑色陰影。母親的手術費在碼頭上給人搶光了。丟錢的憤怒堅定了母親“不要”的決心,這多少有點不可理喻。回到鄉村父親就走到大隊衛生站,他找到了赤腳醫生。醫生說,辦法是有的,就是大人要受內傷。父親沒有做聲。醫生給了父親一整瓶奎寧。這種由熱帶作物“金雞納霜”提煉而就的特效藥,專治瘧疾,同時兼備收縮子宮之功效。鑒於這一效能,奎寧一度又成了墮胎良藥。它成了鄉村愛情悲劇裏最有力的巨靈之掌。母親接過奎寧後鎮靜無比。她倒出了一把,昂頭吞了下去。幾十分鍾後母親的臉上開始發白。她躺下了,當晚就神誌模糊。母親喘著大氣說,下來了沒有?父親沒有回答。母親說,再吃、再吃、再吃。恐怖在這個時候襲上了父親的心頭。母親已經完全不對勁了。母親大病一場,墮胎卻沒能成功。我在母親的子宮裏堅守自己的陣地,直至最後勝利。我的頭痛病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把奎寧。從記事起我的頭就疼。我一直認為人應當頭疼,就像長眼睛和流鼻涕一樣理所當然。我看了《西遊記》後才知道,即使是孫悟空也是不該頭疼的。頭疼完全是有人念咒。頭疼是一件最頭疼的事。它伴隨著思想,成了我思想的前提和代價。

母親病愈後沒有放棄她的使命。她可能已經忘記了墮胎的初衷,隻留下了一種心理憤恨。她開始為墮胎而墮胎,就像不少人為吃苦而吃苦,為拍馬而拍馬一樣。母親挑水、登高、深蹲、下跳,母親在炎熱的日子裏拚命跳繩,繩索在她的腳下頭頂呼呼生風。母親從一數到兩千,母親累倒了站起來,生命不息墮胎不止。但母親終於失去了信心。母親逢人就說,怎麼回事,怎麼回事,怎麼就是下不來?母親說,你拿碾子碾吧,實在是下不來了。父親動了大怒,沉默的父親終於高聲嗬斥說,生,給我生,我倒要看看是個什麼東西。沉默的人一開口往往就是真理與命令。母親這時候相信了命。命就是這樣。命中一丈難求八尺。

林康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背影也開始糟糕。她白天在家吃飯睡覺,夜裏去交易大廳上班。我不知道她那個老板是怎麼弄的,竟然允許她這樣在公司裏進進出出。在我研究家族史的慘淡歲月,我和林康的關係反而平靜了許多,像兩個客人,彼此相安無事。林康有好幾天甚至都像賢妻良母了。隨著我對曆史研究的逐步深入,我日漸消瘦下去。林康懷疑我有了外遇。這是她所希望的。這樣也許就扯平了。所以林康明白無誤地告訴我,你可以在外頭“搞”。應當承認老婆懷孕是男人的危險期,多數男人在這段日子裏不可救藥。但我沒有外遇。我堅信這段日子的前期我已經陽痿了。我甚至盼望自己就此鬆軟下去。這沒有什麼好可怕的。就是在這段日子的前期我愛上了漢字,是夾在日語裏的那種。我在新華書店裏找到了日語教材,上麵用最時髦的圓頭體寫了“日本語”三個字。我不知道這三個字用日語發出來是什麼聲音,但我憑借漢語文化直接走進了日語。世界上竟然有這樣兩種民族,憑借一個民族的文化呼吸體驗到另一個民族的文化體溫,而這兩種文化相去甚遠,隻在文字裏留下一些似是而非。為此我曾傷心萬分,內心風雨交加,千古悲傷風起雲湧。我就是在這個傷心的午後決心學習日語的。我捧回了大捆日本語書籍和教學磁帶。林康望了一眼我手裏的東西,沒有開口,我也沒有開口。我望著林康,她臉上的那種神情一下子又回來了,她臉上的中國表情刹那間喚醒了我:我從來就是個漢人。看到林康的表情後我立即決定放棄日語。這兩個決定之間隻有七十六分鍾。我認定了我一生將是這七十六分鍾的矛盾體驗。我將在這種衝突中風雨飄搖。遠方之月

靜靜秋穹

沐浴岸之彼與此月亮升起來了,這是海上的月亮。海上的月亮有一種宇宙性浩瀚悲傷。聽不見風,風把月亮揉碎了,隨海麵千裏閃爍。我的頭不昏了。我堅信我已經把自己吐幹了。我的身體空空蕩蕩,接近於無限透明。我不再暈海。這是一個奇跡。是我的頭疼治好了我的頭暈。我的頭再一次疼痛起來,也就是說,我又可以思想了。但這一次頭疼對我意義重大,它不是回到當初,而是一次涅槃,是心智的皈依與宗教的誕生。頭疼是我的天國走廊,它使我的思想沿著這種銳利的感覺拾級而上。我立在子夜的海麵,頭頂是宇宙,腳下是海洋。大海的嚴寒逼近了我的肌膚。我幸福地顫栗。我堅信上帝就在身邊,人類已經離我而去。我以人類的形象在冬的子夜和上帝對視。我幸福地顫栗。我大聲尖叫。我發出前所未有的古怪叫聲。我呼喊,但不能說話。我隻會說漢語。任何語種都是對上帝真意的曲解。我不用任何語言。我不說話。我發出古怪的聲音,沒有回音。這很好。月夜的世界就剩下月亮和我。月亮冰冷,我用身體體驗月亮冰冷。宇宙,我是你的知覺,我冷。我幸福地冷。我無限衝動地冷。陸地是你們的,同誌們,大海歸我了;白天是你們的,同誌們,子夜歸我了。你們在大陸上做夢、謀劃、盜竊、性交、暗殺、窺淫。我在海上,我沿著月光看見了宇宙的浩瀚悲傷。

你是誰,孩子?你在大海上哭什麼?

你別過來。你是誰?

我是安徒生。你八歲時在我的書上見過我的木刻肖像插圖。你讀我的書時流淚了,孩子。那是你第一次讀書流淚。——給你,這是火柴。

你怎麼到大海上來賣火柴?

我不是賣火柴,孩子,我隻是聽到了你的哭聲。我住在北歐的童話白色裏,那是一種無比幹淨純粹的雪白。我知道你是一個漢語史學家,我來看你。我聽說你在漢語麵前遇到了麻煩,你不應該有那種痛苦,孩子,你太小家子氣了,這隻是一件很小的事。很小,孩子,你應當熱愛漢語,是漢語哺育了你。上帝給了我們每個人一個語種。每個語種都是上帝的一種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