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剛才的錯覺並沒有讓發哥過分尷尬,相反,那一個瞬間生出了一股極為柔軟的意味,像一根羽毛,不著邊際地拂過了發哥。發哥怔了好半天,很突然地伸出手,捂在了前妻的手背上。前妻抽回手,說:“別這樣。”前妻瞄了一眼四周,輕聲說:“別這樣。”發哥聽著前妻的話,意外地傷感了起來,這股傷感沒有出處,莫名其妙,來得卻分外凶猛,刹那間居然把發哥籠罩了,發哥兀自搖了一回頭,十分頹唐地端起了酒杯,端詳起杯裏的酒,發哥沉痛地說:“這酒假。”
發哥開始後悔當初的魯莽,為什麼就不能小心一點?為什麼就讓妻子抓住了把柄?如果妻子還蒙在鼓裏,那麼,現在家有,女人有,真是裏裏外外兩不誤。發哥的女人現在多得連他自己也記不清了。然而,女人和女人不一樣,性和性不一樣。發哥拚命地找女人,固然有獵豔與收藏的意思,但是,發哥一直渴望再一次找回最初與妻子“在一起”時那種天陷地裂的感受,那種手足無措,那種羞怯,那種從頭到腳的苦痛尋覓,那種絮絮叨叨,那種為無法表達而淚流滿麵,那種笨拙,那種哪怕為最小的失誤而內疚不已,那種對昵稱的熱切呼喚,那種以我為主卻又毫不利己,那種用心而細致的鑽研,像同窗共讀,為新的發現與新的進步而心領神會。——沒有了,發哥像一隻輪胎,在一個又一個女人的身軀上疾速奔馳,充了氣就泄,泄了氣再充,可女人是夜的顏色,沒有盡頭。
發哥用手托住下巴,交替著打量前妻的兩隻耳垂,XO使它們變紅了,透明了,放出茸茸的光。發哥的眼裏湧上了一層薄薄的汁液,既像酒,又像淚;既單純,又淫蕩;既像傷痛,又像渴望。發哥就這麼長久地打量,一動不動。發哥到底開口說話了,盡管說話的聲音很低,然而,由於肘部支在桌上,下巴又撐在腕部,他說話的時候腦袋就往上一頂一頂的,顯得非同尋常。發哥說:“到我那裏過夜,好不好?”前妻說:“不。”發哥說:“要不我回家去。”前妻微微一笑,說:“不。”發哥說:“求求你。”前妻說:“不。”雪似乎已經停了,城市一片白亮,仿佛提前來到的黎明。天肯定晴朗了,藍得有些過,玻璃一樣幹淨、透明,看一眼都那樣的沁人心脾。發哥和前妻都不說話了,一起看著窗外,中山路上還有許多往來的車輛,它們的尾燈在雪地上斑斕地流淌。前妻站起身,說:“不早了,我該回了。”發哥眨了幾下眼睛,正要說些什麼,手機這時候偏又響了。發哥皺起眉頭剛想接,卻看見前妻從包裏取出了大哥大。前妻歪著腦袋,把手機貼在耳垂上。前妻聽一句,“嗯”一聲,再聽一句,又“嗯”一聲,臉上是那種幸福而又柔和的樣子。前妻說:“在和以前的一個熟人談點事呢。”“以前的熟人”一聽到這話臉上的樣子就不開心了,他在聽,有意無意地串起前妻的電話內容。刨去新年祝願之外,發哥聽得出打電話的人正在西安,後天回來,“西安”知道南京下雪了,叫前妻多穿些衣服,而前妻讓“西安”不要在大街上吃東西,“別的再說”,過一會兒前妻“會去電話的”。
發哥掐滅了煙頭,追問說:“男的吧?”
前妻說:“是啊。”
發哥說:“熱乎上了嘛。”
前妻不答腔了,開始往脖子上係圍巾。發哥問:“誰?”
前妻提起大衣,掛在了肘部,說:“大龍。”
發哥歪著嘴笑。隻笑到一半,發哥就把笑容收住了,“你說誰?”
前妻說:“大龍。”
大龍是發哥最密切的哥們,曾經在發哥的公司幹過副手,那時候經常在發哥的家裏吃吃喝喝,半年以前才出去另立門戶。發哥的臉上嚴肅起來,厲聲說:“什麼時候勾搭上的?——你們搞什麼搞?”發哥站起身,用指頭點著桌麵,宣布了他的終審判決:“這是絕對不可以的!”
發哥旁若無人。前妻同樣旁若無人,甚至連發哥都不存在了。前妻開始穿大衣,就像在自家的穿衣鏡麵前那樣,蹺著小拇指,慢吞吞地扭大衣的紐扣。隨著手腕的轉動,前妻的手指像風中的植物那樣舒展開來了,搖曳起來了。前妻手指的婀娜模樣徹底激怒了發哥,他幾乎看見前妻的手指正在大龍赤裸的後背上水一樣忘我地流淌。一股無名火在發哥的胸中“呼”地一下燒著了。發哥怒不可遏,用拳頭擂著桌麵,大聲吼道:“你可以向任何男人叉開大腿,就是不許對著大龍!”餐廳裏一下子就靜下來了,人們側目而視,繼而麵麵相覷。人們甚至都能聽得見發哥的喘息了。前妻的雙手僵在最後一顆紐扣上。目光如冰。整個人如冰。而後來這塊冰卻顫抖起來了。前妻拿起剩下的XO,連杯帶酒一同扔到發哥的臉上。由於顫抖,前妻把酒灑在了桌上,而杯子卻砸到窗玻璃上去了。玻璃在玻璃上粉碎,變成清脆的聲音四處紛飛。餘音在繚繞,企圖掙紮到新年。發哥追到大廳的時候前妻已經上了出租車了。發哥從金陵飯店出來,站在漢中路的路口。新年之夜大雪的覆蓋真是美哦。大雪把節日的燈光與顏色反彈回來,——那種寒氣逼人的繽紛,那種空無一人的五彩斑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