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一消失
廣播裏連續插播幾則道路事故新聞:有行人橫穿馬路被車輛軋倒的;有機動車占用非機動車車道與非機動車發生碰擦的;有車輛違章掉頭與直行車輛相撞的。每個事故都會給本來就十分困難的道路交通帶來擁堵和梗阻。最嚴重的是城東立交橋橋口近百輛車連環追尾,事故車輛延綿幾公裏長,造成東環路右側車道徹底癱瘓。廣播裏一邊建議途經事故路段的駕駛員繞道行駛,以免加重那裏的道路堵塞,一邊提醒正在路上駕車的廣大駕駛員切記遵守交通規則,注意交通安全。
“我若守規則,便是傻B——”他忽然憤憤地嘟噥了一句,又很衝動地使勁按了兩聲喇叭,“絕對傻B!”
這會兒才兩點半,時間是綽綽有餘的。嚴飛從岔路拐上城南大道,不由輕輕地籲了口氣——終於可以痛痛快快提提速了。剛才從鳳台路一路過來,經過五亭路,柳塘路,開開停停像烏龜爬行,心中憋悶,又無可奈何。城裏大部分路段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堵得一塌糊塗,車流就像滔滔江水,白天黑夜川流不息,這麼多車在路上跑來跑去,駕車的混蛋們難道吃了飯沒事出來遛車玩麼?遛車也不該在城裏遛,應該去郊區,去鄉下,去山裏啊!
城南大道是城裏唯一通暢的路:雙向八車道,道路直,紅綠燈少,限速八十碼。終於可以痛痛快快提提速了。嚴飛踩了兩次油門,接連超了十多輛車。刺刺的風從半開的車窗擠進來,暖融融又涼絲絲的愜意感,如輕柔的飄動的紗巾拂過麵孔和脖子,心情頓時飛揚起來。他按下CD鍵,將音量加大到比平時更嘹亮的幅度。樂曲裏那種金屬撞擊般的節奏非常符合此刻的心境,尤其是一個男聲用假嗓子發出的怪叫讓節奏更具發泄的快感。嚴正晃動著腦袋,模仿那個男聲哇哇地尖叫了兩聲,然後,對著後視鏡吐了下舌頭咧嘴一笑。
難得擁有如此美妙的天氣,蒼穹碧藍,長空無雲,陽光像水晶一樣透明,視線的穿透力一下變得廣袤和深邃,樓廈,樹木,旗幟,吊塔,廣告牌和標語猶如巨大的飛輪緩慢地旋轉,道路盡頭淡紫的山巒和山巒邊湛藍的江水一節節地朝眼前靠近。嚴飛驀然覺得自己不像駕車行駛,倒像駕了飛機在空中驕傲地飛行。他瞄了一眼車速表,超速了,已經接近一百碼了——這就是了,他接二連三超越了多少輛車了?二十輛?五十輛?這會兒樂曲正達高潮了,瘋狂的節奏和嚎叫令人心顫。嚴飛懷著隱約的對前麵路段被堵的報複的快感,沒有打算降低速度,而是繼續加了加油門,把已經飛快的車速進一步帶動起來。嚴飛心裏清楚,這是有些冒失的,不斷地變道和超車是危險的——他的印象的屏幕上呈現出了這個危險的畫麵:自己的車在車流中繞著S型飛馳,一輛輛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的車被急速地甩到後邊。
嚴飛再次瞄了一眼車速表。“發瘋啦?”他突然對自己這種失控的情緒感到不滿,“別他媽的自找倒黴!”他立即踩了兩下刹車,並且隨手把瘋狂的樂曲關掉了。這會兒,他的車行駛在最右邊的車道上,車速控製住了,車速表的指針穩定在80碼略多一些的刻度上。他與左側一輛裝載了一車廂豬的運輸車並行著。橘紅色的運輸車又高又長,宛
若一節列車的車廂,載豬的鐵柵欄約四五層,數不清的白晃晃的豬屁股在陽光下如碩大的鵝卵石那樣晃動著。按常識來講,與這樣的大型運輸車並行是危險的,這幫大家夥在路上從來都是橫衝直撞蠻不講理的。要麼提速超過它,要麼減速讓它超
他慌急中依稀看到四個小丫頭,穿著一色的粉紅碎花衣褲小白鞋子,在綠化帶和灰黑馬路的襯托下,非常醒目。
到前麵去。他稍作猶豫,幾乎是無意識地選擇了減速,眼巴巴地看著大家夥傲慢自得超了過去。
他從運輸車的車尾看到一層層的柵欄裏無數長長的豬臉,有幾隻豬甚至齜牙咧嘴地發笑。這時,一股濃烈的尿臊味衝進了他的鼻孔,又感覺到麵孔上和手上遭遇到液體星子的侵蝕。肯定是該死的豬們撒尿了,豬尿被風速刮散,像毛毛細雨一樣無孔不入。他後悔沒有及時關上車窗,更後悔剛才為什麼不加速超過那個該死的大家夥。悔恨之間,一陣更稠密的豬尿雨驟然而至,幾乎滿頭滿腦全給汙染了,連擋風玻璃上都像被噴壺噴過一樣布滿密密麻麻的黃褐色的豬尿星子。不知是因為臊臭太濃烈的緣故,還是氣昏了頭的原因,嚴飛刹那間懵懵懂懂,時間和速度仿佛凝固了。
他驀然聽到後麵的喇叭聲連環響起來,於是一咬牙,猛地踩下油門。“該死的傻B豬!”他惡狠狠地罵出了聲,“老子找你們算賬!”
引擎發出短促的吼聲,車子飛速朝前飆去。嚴飛此時隻有一個念頭:超過那輛該死的運輸車,逼停它,與該死的傻B豬算賬!陽光非常晃眼,左右兩側的車輛和行道樹像相隔一層紗窗一樣飄忽。但是,令嚴飛驚奇的是那輛該死的運輸車也在提速,況且速度快得無法想象,這傻B惡作劇之後準備開溜了?嚴飛感覺渾身在冒汗,心怦怦地狂跳。他已將油門踩到底,“老子非得要算這個賬!”他高聲叫著“傻B!”
奇跡出現了!那輛笨重的運輸車竟然輕盈如一陣風,轉瞬間已飄離他幾百米之遠,眼前一馬平川,一輛車也沒有。他提速再提速——正當他鐵了心縱馬飆去時,奇跡再次出現了!約幾十米開外,一隊小丫頭手牽著手,探頭探腦準備橫穿馬路。太突然太異常了!路旁是齊腰高的綠化帶,沒有可以出入的缺口,而且慢車道上還有隔離欄,她們怎能竄上馬路呢?他慌急中依稀看到四個小丫頭,穿著一色的粉紅碎花衣褲,小白鞋子,在綠化帶和灰黑色馬路的襯托下,非常醒目。她們手牽著手,探頭探腦麵朝著沒有車輛的方向,四個圓圓的後腦勺上翹著小羊角辮,像四具活動的布娃娃,最大的約莫六七歲,從高到矮一列往下排,最小的不過三四歲。她們自顧自走上馬路——此時,車子自顧自在飛馳!嚴飛感覺腦袋像爆炸一樣,頭發一根根如刺蝟般豎起來。他本能地猛踩刹車,輪胎與地麵發出尖利的摩擦聲,車身犯瘧疾似的產生劇烈抖動。
耳邊一聲巨響,身體猛然一震,頭腦迅疾變成一團空白,仿佛身處密不透風的鐵箱子,迷迷糊糊聽著乒乒乓乓的撞擊聲遠遠近近地傳送而至。但是,他又迅疾清醒過來,驚天動地的撞擊聲使他的意識奇跡般地恢複了,從已經震碎的擋風玻璃看出去,四個小丫頭不見了,就像她們剛才從天而降一樣,此刻又鑽入地縫消失了。
他記憶起剛才廣播裏播出的城東立交橋口上百輛車連環追尾的消息……他費力地解開安全帶……想轉身望一望後邊的狀況……脖子和胸腔疼得厲害,腿腳不聽指揮。一陣眩暈過後,他抹了把鼻子,看到了一手鮮血。他喘了口氣,用勁打開車門,一隻腳跨下來,又喘了幾口氣,扶著車身艱難地下了車。他努力站直了身子,望見陽光下麵一條長龍似的慘狀百出的追尾車輛,以及遍地狼藉的各種碎物。
晴虹滿頭大汗上上下下找遍了門診室、急診室、注射室、走廊和院子,都沒發現嚴飛的影子。晴虹心急火燎給他打了無數次電話,回音全是同一個甜美的女聲:“您好,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難道這家夥死了?據統計,死在交通事故中的人比死在戰爭中的人多。可是一個小時前他還在電話裏哆哆嗦嗦告訴她:出了車禍,為了避讓幾個小丫頭,被追尾了,自己受了傷,正在人民醫院接受治療。姓嚴的還特別描述了幾個紮著小羊角辮的小丫頭,穿著粉紅色衣褲,小白鞋子,最大的莫過六七歲,最小的才三四歲,她們手牽著手排成一溜,闖到馬路上來了……晴虹顧不上細想姓嚴的話是真是假,此人一向真真假假,玄玄乎乎,他是死是活,傷重傷輕須見到本人才明白。
晴虹回到外科門診的走廊,那裏比剛才經過時更加騷動和嘈雜了。叫嚷聲呻吟聲混成一片,頭破血流的傷員有的站著有的坐著,還有的蜷縮著躺在地上。他們身邊陪伴著一批批情緒激動的人,從議論的內容看應該是親屬或者同事。醫生和護士板著見怪不怪的麵孔在人叢中穿梭,挨個兒檢查和處理傷者的傷情。幾個公事公辦模樣的警察拿著本子和照相機向一些人詢問情況。記者扛著攝像機來回晃悠著,一個麵熟的美女主持人蹲在一位蜷縮在牆根的老人身邊,唱歌似的說著什麼。老人的眼睛腫成了金魚眼,花白的頭發上沾滿了血跡。
晴虹拿定主意,步履堅定地走向警察,不料被一堆血衣絆了一下,狼狽透頂地摔了個跟頭。
那位自稱姓王的警官漫不經心聽晴虹介紹完嚴飛的相貌特征,突然瞪圓眼睛,伸手捏住晴虹的肩膀,厲聲喝道:“我們正四處找他!你是他什麼人?”晴虹嚇了一跳,囁嚅著後退,但被鐵疙瘩似的王警官牢牢捏住,隻得說:“他是我男友,我接到他的電話,急急忙忙趕來的。”此時,另一個皮膚白淨的瘦警官掉轉身來,乜著眼打量晴虹,又與王警官交頭接耳談了一陣,都嗬嗬地笑了。王警官對晴虹說:“你男朋友闖了大禍,畏罪逃跑了,你是他女朋友,有責任督促他盡快投案自首!”晴虹的肩膀被他捏得很疼,掙了幾次沒有掙脫,又發覺許多人正朝她看,於是尖聲叫道:“你放開!憑什麼動手動腳……”話音未落,她一低頭在他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
這邊的爭執引起了不少人的好奇心,紛紛圍攏過來,走廊很快擠滿了,水泄不通,大家雜七雜八地發表自己的看法和意見。有人認為這是普通交通事故,新聞裏剛才還在報道,這樣的事故僅今天已發生了兩次。有人認為這是人為破壞,是蓄意的反社會行為,因為心理不平衡,把怨氣發泄到無辜的人頭上。他們都想顯示自己正確,見解高明,情緒水漲船高越來越亢奮。晴虹看到攝影記者給眾人擠得東倒西歪,高舉著攝像機捕捉鏡頭。美女主持人費勁地從人縫裏鑽過來,那張原先化了濃妝的麵孔已被汗流弄成了大花臉,一邊用紙巾胡亂擦拭,一邊連珠炮似的向警官和晴虹提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