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七晴虹
“我不會看錯,他燒成灰我都能一眼認出來!”晴虹急躁地嚷嚷著,一邊按著喇叭,一邊繼續加速,“從人民公園經過時,前麵路段有事故,堵得如出殯似的,大家都在按喇叭,喇叭聲響徹雲霄,車速比步行還慢。我跟隨車流,開開停停,心裏罵著人。突然,我東張西望時發現了姓嚴的,他坐在我右邊一輛車裏,是一輛黑色越野車——被我發現的一瞬間那輛車的車玻璃關上了——原本是半開的——玻璃膜很深那種,看不到裏麵。我懷疑他同時也發現了我。當時我又急又惱,出了身大汗,裏麵襯衣都潮濕了。前後左右全是車,我按下右邊的車窗玻璃朝那輛越野車大喊——不光是大喊,還大罵——你不在場,根本體會不到,當時所有人都在按喇叭,我即使喊破喉嚨也是無濟於事的。讓我更急的是他們那股道先鬆開,我隻能眼巴巴地看著那輛車從視線裏一點點消失。由於車流太密,陽光太刺眼,加上當時我心急火燎,頭腦犯糊,沒有看清那輛車的車牌號。等到我這股道慢慢疏通時,早已找不見那輛車的蹤跡……”
晴虹對黎黎老是提出疑問深為憤怒,幹脆掛了電話——才兩三秒鍾,黎黎的電話追了過來。黎黎說:“人想事情多了,便經常會出現錯覺,比如我,這階段經常懷疑小金對我不忠——你別冷笑,我的懷疑是有根據的——他已露出好幾回馬腳了,眼下還沒結婚,就這樣——十天半個月不碰我,即使做了,也像應付差事,與以前比完全判若兩人。你總是笑他粘我,笑他是好孩子,像跟屁蟲,現在一下子兜底翻!你了解我,嘴上凶,心比誰都軟。再說我要臉蛋有臉蛋,要身材有身材,你別冷笑!我不敢說自己的長相在你之上,打個平手不為過吧?什麼什麼?行,按你說的,比你低幾分——低十分?哪有十分的差距?不爭這個了,反正我配小金是綽綽有餘的。昨天下午,我去三山街補辦證件,途經禮賓酒店,看到小金攙著一個女人的膀子從裏麵走出來,兩人有說有笑,親熱得像對戀人,盡管我氣得發昏,還是看清楚了,那女人至少四十歲了,發福得厲害,套了件黑色的緊身衣,胸前和腰部的肉撐滿了!當時我在馬路這邊,馬路上車來車往太繁密了,我沒法衝上去揪住這對破爛東西。眨眼之間,小金和那女人蒸發了,於是我給小金打電話,通了,不接,我一直打他一直不接。按理,我和他這麼幾年,知道這個人,說句假話臉就紅。前些天,他說起要與省報那個油嘴滑舌的老林去探訪野生老虎的消息,被我訓了一頓,不歡而散。難道他是假借外出,這幾天一直和那女人在一起?我電話裏詢問他媽,他媽說,小金和我在一起,從來沒有快活過,什麼話……”
晴虹掛了電話,生怕黎黎追著不放,索性把手機關了。
黎黎告誡她鬼由心生,是她的幻覺作怪,把幻覺當成真的了。屁話。晴虹心裏連連冷笑:黎黎自己中了招,掩耳盜鈴,不敢直麵現實,反過來教訓她,莫名其妙。此刻,晴虹的車拐上了城東大道。按她的第六感覺,從人民公園到城北大道是那輛越野車的行進路線,因為城北大道是城裏的主幹道:雙向八車道,無紅綠燈,限速八十公裏,往前十公裏上朝陽立交橋,可以進入繞城公路,進城和出城都十分便利。晴虹開始加速,兩眼如炬探視著前麵每一輛形狀和顏色與那輛越野車相似的車輛。
晴虹打開車裏的廣播,裏麵正在插播道路事故信息:有行人橫穿馬路被車撞的;有機動車占了非機動車道發生碰擦的;有車輛違章掉頭兩車接吻的;每起事故都給本來就十分困難的交通造成更大的擁堵和梗阻;特別是城南大道上百輛車連續追尾,幾公裏路段全麵癱瘓,希望途經此地的駕駛員朋友繞道行駛……
日光異常的耀眼。藍天上萬裏無雲。
光和影閃閃爍爍。樹木、柵欄、樓廈、旗幟、廣告牌在晴虹的餘光裏往後急馳。她瞄了一眼車速表,超速了!但她繼續加油門。路上車輛不多,她一輛接一輛地超越它們,她希望超越路上所有的車,以此檢驗自己的判斷。突然,遠處冒出那輛黑色越野車——如同從恍惚的意識中冒出來一般,速度同樣飛快,仿佛在逃奔——晴虹的心猛地縮緊了,雙手一哆嗦,車走了個S型——是那輛嗎?自己真的猜對了?姓嚴的也上了城北大道!晴虹下意識地使勁踩油門,車速表的指針已接近一百二十碼了!
晴虹驀地感覺耳朵似乎有些失聰,仿佛身處密封的鐵盒之中,眼睛也有些迷糊,視野內全是重影,腦子裏閃現電影和電視中飛車追逐的圖像,猛烈撞擊所爆出的火光和撞擊過後一片狼藉的慘景。廣播裏的交通事故會落到自己頭上嗎?晴虹使勁咽著口水,很想嚼一粒口香糖穩定一下情緒,但是車速太快了,騰不出手來拿包裏的口香糖盒。
此時那輛車離她約莫百把米光景,絲毫沒有慢下來的跡象,似乎發現後麵有車追趕。晴虹急不可耐地盤算,如果兩輛車以相同的速度行駛,永遠別指望能夠追上。晴虹一輛接一輛超越,車速已臻極限,隨時麵臨危險——在她印象中,自己從來沒有如此瘋狂的飆車記憶。她的理智被瘋狂裹住了,理智主動配合瘋狂將自己架空了。
晴虹後來隻依稀記得事情的梗概和輪廓。
晴虹不顧一切飛車追趕的當口,突然發覺前麵出現異常。盡管兩邊都是齊腰高的綠化帶,沒有可以出入的缺口,更無紅綠燈和斑馬線,可是白光晃眼的視野裏卻映入了四五個小小的身影——穿著一色的粉紅碎花衣褲,小白鞋子,手牽著手,探頭探腦麵朝沒有車輛的方向,四個圓圓的後腦勺翹著小羊角辮,宛如布娃娃,大的約六七歲,小的三四歲,從高到矮排列,一步一停走上了馬路——晴虹的腦袋轟地炸開了——車在飛馳,距幾個小丫頭有多遠?一百米?五十米?她腦海裏仿佛飛閃過一隻黑色的大鳥,大鳥撕扯著幻覺的幕簾,揭開一幅姓嚴的向她描繪過的那個畫卷——隻是刹那間工夫,那個畫卷與現實重疊起來。她雙手拽緊方向盤,用全力猛踩刹車。她聽到尖利的輪胎摩擦聲,車身劇烈地抖動,猶如狂跳不止的心髒。
晴虹昏暈了不長時間便蘇醒了,腦袋裏嗡嗡一片,說不清身體上哪個部位疼痛,如迸散了似的。她被人七手八腳從撞變形的車裏抬出來,周圍的喧嘩聲、警笛聲、救護車的鳴笛聲像巨大的氣浪將她淹沒。不過,晴虹隱約聽到有人在聲嘶力竭地講述事故的經過:警察同誌,就是這個女的,一路飛車啊!嚇死人,車速不會少於一百二十碼(有人插嘴,什麼一百二十?一百五十也不止),開著開著,突然一個急刹,這種時候,神仙都料不到她無緣無故刹車啊!情急之下我隻能跟著刹,但是哪裏來得及呢?我撞了上去,我後麵的車一輛接一輛撞上來,簡直無法形容,撞擊聲響得耳朵都聾了。可憐我成了夾心餅幹,前堵後追,我的車整個兒撞斜了出去,躍過隔離帶,竄上對麵的車道,連帶對麵車道也遭了殃。你們看看,總共多少車撞成了廢鐵?簡直像疊羅漢啊!傷者就不說了,十幾輛救護車才裝了一小半,估計會出人命的(這人在聲嘶力竭講述過程中,不斷有人破口大罵這個“女的”,詛咒這個“女的”是害人精,應該像碾死蟑螂一樣碾死她。也有人叫嚷這個“女的”死不得,她死了,到時找不到人要賠償。其中有個女的最缺德,見晴虹閉著眼睛,便捏住了她的鼻子,好幾分鍾不鬆手,差點把她捏憋過氣去。)晴虹恍惚地感覺莫名的滿足,仿佛從破壞中獲得了某種報複的快感。從此時起,她暗暗打定主意閉著眼睛——閉到事態允許她睜開為止。
晴虹深知自己闖下了大禍——聽說事故中有上百輛車損毀嚴重,幾十個人不同程度受傷,三個人在搶救中死亡——除了三十六計溜為上計外,實在是別無他法,苦於身旁始終擠滿了人,兩個警察像狗守著骨頭一樣寸步不離,她隻好一味閉著眼睛裝死——盡管幾位醫生仔細檢查過她的全身,結論是軟組織挫傷,沒有大礙,但她擺出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任由大夥質問,痛罵,甚至有人朝她吐口水,閉著眼睛概不搭理。
一直到姑媽在她耳朵邊笑嗬嗬地說:“好了,別裝了,睜開吧。”晴虹才怯生生地慢慢睜開眼睛,望見姑媽和姑父笑眯眯地站在床邊上,一旁的小趙向她做著鬼臉逗她樂。晴虹沒想到事情會出現這樣急轉直下的轉機,由於一直閉著眼睛裝死,她隻是憑借聽覺辨析剛才發生的一係列的變化。
“姑媽,”晴虹驀地感到無限委屈,“我快渴死了,給我拿水啊!”她坐了起來,眼淚汪汪,以撒嬌和怪罪的口吻朝姑父尖聲吼道:“這麼長時間把我扔在那邊,管不管我死活?”
晴虹喝了兩杯水,又吃了隻香蕉,上了趟衛生間,回到房間一屁股坐在姑媽身旁,掃視房間的擺設,估計這裏是姑父曾經約她幽會的那個山莊。她鼓著嘴巴問道:“那些人像警覺的狗一樣,你們怎麼把我弄出來的?”
小趙吭吭哧哧說道:“這次事故不得了,整條幹道全封閉了……”
“鬼丫頭,”姑媽慈愛地替她捋著耳邊淩亂的頭發,“怪姑媽太寵你,小時候就任性,無法無天。”說著嗬嗬笑了幾聲,朝姑父使了個眼色。姑父點著頭嗬嗬地笑,說道:“是啊,你四五歲的時候,不肯上幼兒園,整天纏著姑媽,姑媽要上班,隻能把你帶到辦公室。姑媽辦公,你就在辦公室裏玩,不是塗塗畫畫,就是唱歌跳舞,累了蜷在椅子上睡一覺。你小時候胖乎乎,大眼睛,小卷發,皮膚細白如奶油,像個漂亮的洋娃娃。辦公室的叔叔阿姨全喜歡你,給你買吃的,買玩具。有一次單位開大會,頭頭在主席台上做報告,頭頭做報告都是沒時間概念的,講到了興頭上,滔滔不絕,沒完沒了,早過了吃飯時間,下麵的聽眾餓得肚子冒泡,又不敢聲張,都怕得罪頭頭。你先是在姑媽身上睡著了,醒來後肚子叫了,於是從姑媽身上跳下來,跑上主席台,爬上椅子搶過麥克風,宣布散會,大家吃飯,弄得哄堂大笑,大家拍手稱快。”
“瞎說!”晴虹皺起眉頭質詢地盯著姑媽,“姑媽明明說我小時候是典型的黃毛丫頭,又黃又瘦,像屁個洋娃娃?”
“鬼丫頭你不是說過人的曆史在人嘴上嘛……”
晴虹輪流瞪著姑媽和姑父,厭倦地揮了下手。
“不是我故意飆車,我開車一向循規蹈矩,寧讓三分不搶一秒。我經過人民公園時堵得厲害,車速很慢,比步行還慢。我無意間看到右邊一輛黑色越野車裏坐著姓嚴的,當時簡直驚呆了,仔細看時,他迅速把車窗關上了。”
“又來了,”小趙聳聳肩膀做了滑稽的表情,“上次大小姐硬說眼見為實,嚴飛躲在我們大樓裏。我領著大小姐上上下下找了個遍,影子都沒有……”
晴虹猛喝一聲:“放屁!”隨即站起來,想啐他一口(硬是忍住),跺了下腳又坐下了,接著說道:“他燒成灰我都認得出,而且,車窗關上的一瞬間,他朝我詭異地咧嘴一笑。你們想一想,我怎麼能夠善罷甘休讓這個混賬東西從我眼皮底下逃走呢?”晴虹發覺姑媽姑父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態,話鋒一轉,大聲說道:“以前我一直認為姓嚴的編造謊話騙我,等我自己也碰上了,不得不承認確有其事。超速這一點我不否認,但造成事故的原因是幾個突然之間橫穿馬路的小丫頭——與姓嚴的描述一模一樣,幾個小丫頭穿著一色的粉紅碎花衣褲,小白鞋子,手牽著手,麵對車輛的反方向,幾個圓圓的後腦勺翹著小羊角辮,宛如布娃娃,大的六七歲,小的三四歲,從高到矮排列,探頭探腦一步一停上了馬路。如果我不采取急刹,能把她們撞飛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