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九假發
公元兩千零一年，失蹤十年之久的堂弟丁丁回家了。
堂弟的父母因為唯一的兒子失蹤，在到處尋找卻無半點結果的情況下，傷心過度而雙雙離世，所以，堂弟隻能在誌清家暫且落腳。丁丁在十六歲豆蔻少年時代棄家外出，二十六歲奄奄一息時回到家中，十年時間他去了哪兒呢？依靠什麼生活呢？丁丁麵容枯槁，骨瘦如柴，嗓音細若遊絲，對著誌清耳語般地斷斷續續地講敘了他十年間的遭遇。
“我一直在這個城市裏，從來沒有離開過。我並不是不愛父母親，不愛家裏人，但我更愛自己選擇自己的生活。從小到大，父母隻要求我做一件事，好好讀書，考大學，考研究生。他們每天都會說，考上大學，考上研究生，就能找到一個體麵的工作，拿到一份像樣的薪水，過上安安穩穩的有保障的生活。我不和父母當麵爭執，雖然那時我年紀小，然而我已經知道什麼樣的生活是我想要的。十六歲那年，我在一次數學考試中成績不理想，回家後遭到父母的狠狠指責，甚至把我關在房間裏不許我吃飯。我理解，他們確實是為我好，隻是他們無形之中把我當成了賭注——賭什麼他們並不清楚，一個活生生的人能夠被當成賭注麼？我決定以實際行動反抗他們的做法。我采取了我那個年紀所能采取的辦法：離家出走。許多離家出走的人都遠離家鄉，像鳥兒一樣遠走高飛，而我恰恰反其道而行之，始終沒有離開這個城市半步——從這條街到那條街，從這間網吧到那所遊戲廳，活動半徑隻在幾裏地範圍。回想起來，十年工夫一眨眼就過去了，真的很有意思，太有意思了。我這輩子沒有白活，我活得很自由，很開心，這就是人生的意義所在。在這十年時間裏，我沒有睡過一次床鋪，吃過一頓像樣的飯菜，但是我比許多人快樂，我相信，快樂是再多的金錢和地位也換不來的。”
誌清默默望著行將斷氣的堂弟。
救助站的工作人員把堂弟抬進家門，向他講述了事情的經過：丁丁在興隆網吧生病已經好幾個月，漸漸支撐不住，直到前些日子昏迷不醒，網吧老板怕丁丁死在他們那裏，趁丁丁不省人事，雇人將他扔到救助站。救助站哪來錢送他去醫院呢？本打算把他當做流浪漢處理掉，不料他醒來時說出了家庭地址和父母的姓名，工作人員立刻按他所說的家庭住址送去，卻聽鄰居說其父母已去世多年。幸虧鄰居知道有他這個堂哥，否則隻能等其快快死掉，送去火葬場了。
堂弟在誌清眼前如同曇花閃現，隻有短短一個晚上。堂弟咽氣前一副神清氣爽的表情，凹陷的雙眼熠熠放光，雖然已無一絲氣力，仍抬起胳膊，握住誌清的手，展開最後一抹笑顏，抖動著嘴唇說道：“堂哥，很有意思，真的……”誌清握著堂弟冰塊似的手，無言以對，隻能默默地點點頭。堂弟又說：“不知有許多人在找我呢，我病重的消息傳遍了世界每個角落，他們想在我還剩一口氣的時候買到我的遊戲賬號——我有好多最高級別的遊戲賬號，是我十年的功力積累——這個你不在行，每一行裏都有高人，有天才，在我們這一行，我就是。他們出了很高的價錢，但是我不賣，到了另外一個世界，我得接著用……”
有人敲門。誌清放下堂弟的手，替他偎好被子，又默默注視了他一會兒，才去開門。清晨的朦朧中，門外聚集著大約幾十個人，大多是年輕人，也有少量老人和孩子。他們一見誌清，立即聒噪起來：有稱自己是北方的，坐飛機專程飛來的，有說自己是南方的，開了幾天幾夜車，馬不停蹄趕了來的，還有兩個老外指指背上行囊哇啦比畫著，意思好像也一樣，是從大老遠找來的。
誌清聽了一陣才明白，他們都是為了堂弟的遊戲賬號的密碼而來。由於誌清攔在門口不讓他們進屋，他們誤以為誌清想與他們談生意，於是像拍賣市場那樣紛紛開始報價了：有出一萬的，有出三萬的，有出十萬的，甚至有人一口價一百萬。
誌清決定讓大家親眼看看堂弟的屍體。
所有在場的人見證了一個令人驚異的事實：丁丁在眾人注視下急速風化，剝落的碎屑像很快融化的雪花，消失於無形。幾分鍾光景，蓋在丁丁身上的被子變平坦了，說明丁丁已經不存在了。所有人繃緊麵孔，瞪大眼睛，不敢吱聲。誌清感覺心情出奇的平靜，示意眾人退後，他輕輕掀開被子——眾人看到，床單整潔而平坦，沒有一絲一毫壓過的痕跡。
“你就別感慨了，”段琴撇著嘴巴輕蔑地說，“你堂弟死得輕如鴻毛，不足掛齒！”她鼻孔裏哼哼著，又說道：“什麼‘一花一世界’？鬼話！世界永遠是弱肉強食，尊卑有序，你否認得了這樣的生存法則嗎？”
誌清皺著眉頭盯著段琴，過了好一會兒，慢吞吞地說道：“此話太絕對，世界不是單色的，它是無所不包、無所不有的。人的見識、目的和行為隻是世界的一小部分，即使在這一小部分中，仍然存在各種不同。‘一花一世界’正是這個寓意，你不能替代我，我不能替代你，如俗話說的，各人頭上一方天。一個人一生專注於自己的目的和選擇，自得其樂，難道不是他該有的權利？難道不是生存法則？”
誌清疑惑不已，段琴吃錯了藥嗎？以前段琴整天唧唧喳喳像個沒心沒肺的傻丫頭——盡管他知道這丫頭人小鬼大善於偽裝，現在卻是一副用心險惡又老謀深算的模樣，完全與她這個年齡不符。上次她主動勾引他，他萬分怪訝，畢竟他是過來人，對男女之事有透徹了解，如果沒有成打的經驗作鋪墊，她不可能有如此老練的手法。況且，她的臉皮之厚簡直與做慣皮肉生意的妓女無異！誌清懶得追究，正如失蹤十年的堂弟從天而降，一夜之間又消弭於無形，從哪個方麵說，都是存在自身的秘密。這個秘密用不著誰去揭穿，因為誌清相信，越是活得明白的人其實越糊塗。
段琴要為自己新的未來放手一搏，也是有理有據的。段琴曾在一本雜誌上讀到一則故事：有個老年國王，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發下誓言，願意把國王寶座拿出來作為交換，隻要給他年輕生命就行，哪怕做個叫花子也樂意。有個年輕叫花子想嚐嚐當國王的滋味，哪怕當一天也樂意。雙方一拍結合，做了交換。老國王得到年輕生命後，興奮了幾天，發覺自己根本過不了叫花子的日子，於是開始謀劃如何一步步往上爬，最終重新奪回國王寶座。故事告訴讀者，人的經曆是一種無法改變的慣性，不管你是誰，身份、地位、環境再變，內心的東西是不會變的。所以，段琴怎麼甘心在照相館做個默默無聞的小職員，拿這麼一點糊口的工資？
段琴發覺上頭對本縣發現野生老虎這件事十分重視，心裏拿定主意，應該抓住這一天賜良機，幹出一番動靜。誌清這個人，往好裏說是個自命清高的謙謙君子，說刻薄些是個無激情無能力的人，再好的機會擺在他麵前也是白搭。幸好段琴略使手段製服了他，把照相館的支配權捏到手中，可以自作主張幹自己想幹的事情。
誌清暗暗稱奇，段琴在短短幾天工夫內竟然折騰出這麼大的場麵，縣城裏大大小小街道的路燈柱子上全掛起了野生老虎的照片。中心廣場豎起了一塊巨大的廣告牌，上麵寫著“全縣人民動員起來，為把我縣打造成國際野生老虎保護區而努力奮鬥”的大字，廣告牌上還按有倒計時時鍾，預示將在一年之內完成這一壯舉。出入縣城的道路路口都建起了高大的牌樓，都寫著同樣的口號。同時，不知段琴用了什麼辦法，輕而易舉進入了由劉縣長親自掛帥的“國際野生老虎保護區委員會”，並被任命為對外聯絡委員會副主任。以劉縣長的話說，我們要著力培養年輕人，把那些有理想有能力的年輕人擺在重要位置上。
段琴對劉縣長再熟悉不過了：一個荷爾蒙過剩的男人，又是一個見錢眼開的家夥。無數經驗證明，女色和金錢是所有天下男人的軟肋，無論是誰，過得了這一關，過不了那一關。
段琴第一次去見劉縣長是在劉縣長的辦公室。
段琴在縣政府門口被一個門衛攔下。門衛凶神惡煞盤問她是幹什麼的？來縣政府找哪一位？段琴笑吟吟地盯著這隻看門狗，末了，輕描淡寫說了句：“我是劉縣長的外甥女，不可以進去嗎？”門衛一下子老實了，恭恭敬敬說道：“可以，可以，不過按規定需要做個登記。”門衛一邊說一邊把登記本子和筆遞到段琴麵前。段琴笑吟吟地接過來，掂了掂分量，鼻孔裏哼了一聲，猛地把本子和筆甩到地上，還踩了兩腳，轉身便往裏走，走出幾步，回頭怒聲嗬斥：“下次別讓我看到你！不識抬舉的東西！”
劉縣長一見段琴，頓時眼睛發亮了。段琴笑吟吟地問道：“縣長大人認識我吧？”劉縣長嗬嗬笑著，從龐大的辦公桌後站起來，下意識地抹了把頭發，油腔滑調說道：“怎麼會不認識呢？我倆上一輩子就認識了。”劉縣長體魄壯實，滿麵紅光。他有喉頭痙攣的習慣——尤其是見了心動的女人，說不上兩句話喉頭就不住地痙攣起來。
劉縣長聽完段琴剛才訓斥門衛的故事，哈哈大笑，說道：“你小小年紀，就這麼辣，很好！我口味重，喜歡辣的。”段琴欠身坐在劉縣長對麵的沙發上，端著劉縣長為他泡的香噴噴的清茶，嬌媚地說：“哎！我都二十多了，不小了。”劉縣長直勾勾地盯著她，舔著嘴唇說道：“你下回可別稱呼是我外甥女，亂倫的活兒咱不幹。”段琴假裝不懂，眨巴眼睛問道：“什麼亂倫啊？你說給我聽聽。”劉縣長更來勁了，喉頭痙攣著大聲說：“你……就喊……我哥，知道嗎？我……是你劉哥！”
劉哥起身把辦公室的門鎖上，一屁股坐到段琴身旁，手搭在段琴肩膀上，問了她姓名年齡，還問她一些其他情況。搭訕間，劉哥的手腳越來越不幹淨，先撫摩她的背部，又揉捏她的胸脯，接著，雙手捧住她的麵孔親她的嘴唇。段琴緊咬牙關，抵禦住他那強有力的舌頭順利入侵。段琴半推半就，裝出一副受驚的害怕的樣子，一隻手卻故意時不時地觸碰到劉哥硬邦邦的褲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