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一過,院子裏油綠的樹上打出綠褐色的果。我遠遠的看,以為是一顆顆的龍眼。湊近再看,那果實橢圓,暖陽下毛茸茸的表麵反射出溫和的光。它們幾時將醒來啊?這一隻又一隻睡不夠的獼猴桃。
空氣裏有鹹鹹的風吹過,誤以為到了海邊的鹽場。
原來是阿嬤在樹下,打開了那密封近一個冬天的壇子。
“啊!終於醃好了。”她迫不及待的從壇子裏抓出一塊深棕色的菜脯,陽光的照耀下表麵有晶瑩的光點,那是一顆顆鹽粒。
“要拿去煎蛋嗎?”我問。
而阿嬤顯然並沒有聽到我說話。她依然手捧那塊菜脯,聞了好幾遍。借著它,仿佛聞到了上年深秋的味道。或者更久之前,在她還是一個小姑娘時深秋的味道。
“那。是拿來做開胃菜?”我又問。
“還是拿去燉肉吧,這樣比較好吃。”她笑著說。
菜脯,就是一種比較飽滿的蘿卜幹。
在物資匱乏的年代,它是阿嬤最常吃的食物。
在深秋時從城郊的農戶家拖來一筐白蘿卜,它們剛脫離大地,身上還帶著一股泥土的味道。把它們洗淨,無需去皮。揮一把菜刀把蘿卜從上至下剖成兩半,借著不如盛夏時躁動的陽光,借著還未冬日裏凜冽的寒風,十天半個月,蘿卜由玉脂白曬成枯草黃,它胖乎乎的身體越發苗條。等它瘦了不至於如柴的時候,就找來一個壇子,壇底鋪上鹽,把曬幹的蘿卜裹上鹽,一塊一塊的裝進去,塞滿整一個壇子。
而忙完這一切,就預備入冬了。
冬天隻是一眨眼。
人們盼著過年,過年的喜悅大都來自團圓。好不容易見上一麵,見上一麵又忙著說再見。
今年想陪阿嬤多聊一會兒天,其實是為了能吃上幾顆獼猴桃。不料它才結出醋栗一樣的大小時,阿嬤的菜脯卻已醃好。
把豬的上腿肉(或者是牛腩)切成厚塊,菜脯切成薄片(菜脯切之前必須先泡上個把鍾頭的水)。砂鍋裏倒入蓋過食材的水,幾顆八角,盡量多的花生油。大火至湯汁沸騰,一股淡淡的鹹香衝進你的鼻腔。向鍋裏撒入一抓蝦米和一把切成幾半的辣椒幹。
小火慢慢燉至湯汁濃稠。看那吸收了肉汁的菜脯稍顯膨脹時,倒入些許老抽。再過個幾分鍾,把一抓切成碎的香菜加進去。一道普通的菜脯燉肉就上桌了。
你是不需要撒鹽的,因為早在上年深秋,菜脯住進壇子裏時就已經與鹽有過近一個冬天的親近。
吃飯時,阿嬤隻光夾菜脯,用勺子舀著湯汁拌飯。
我夾去一塊肉給她,她一直在說:有菜脯就夠了。
“我小的時候啊,哪有什麼肉吃。除了蘿卜,就還是蘿卜。如果要來點不一樣,就是把蘿卜醃成菜脯,逢年過節才能吃上幾口鹹魚。平時若想改改菜色,就和朋友們爬上屋後很高的山,在野塘裏捕得幾條小魚,蝦仔或小蟹。這上山下山又得多加小心,野獸和毒蛇沒少遇到。”
不知怎麼的我又想起了很多年前,我上小學的時候。
那時阿嬤一個人住在鄉下老家的小屋裏,她自己就在家門前開墾出一塊小菜地,種了很多白蘿卜——等著做菜脯。那時候阿公剛過世,媽媽哭的很厲害,而阿嬤卻很堅強。她一個人坐在角落,或是到她的菜圃裏幹活,並沒有表現的很受傷。
父母都忙著工作,他們叫我暑假的時候多去陪陪阿嬤,我就去了。
她喜歡跳舞,就隻是一個人對著電視裏學。我問她為什麼不去廣場上,她說不好意思。我坐在沙發上逗貓玩,懷疑阿嬤似乎還懷揣著作為一個少女時萌發的夢想。
她每天很早就醒來,天將要亮,她就跑去廟裏燒香,為她的家人們祈福。而習慣賴床的我總是無視了她的虔誠,甚至一度鄙視過她那暮年的天真。
。。
一次吃飯,阿嬤做了菜脯煎蛋。吃著吃著她像是悟到了什麼,放下碗筷,打趣的說:“地裏剛長出來的白蘿卜啊,就像人年輕的時候,白白胖胖的。而菜脯,又是人老了的時候,你看它的樣子皺巴巴,上麵滿是一道道的溝。”
當時我聽的時候,哈哈哈的跟阿嬤笑了起來。
現在回憶,卻沒那麼好笑。
隻是一個短短的冬天,白蘿卜就變成了菜脯。
而冬天隻是一眨眼。
春分一過,還未好好感受到春的氣息,雨季就快來了。
時間過的很快,每一個季節有每一個季節的味道。
坐車離開阿嬤家的時候,我看見她站在桃樹下,望著我。
“千萬人的港口,一杯酒的挽留。
每月的風停在每月底,見麵的人留在了見麵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