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催眠師一樣的表情,看著這看似無知無識實則狡猾多端的東西如何
用時間和刻度來嘲笑人們:鍾擺和眼珠一起,飄來,蕩去。飄來,蕩
去。飄來,蕩去。
飄來,蕩去。飄來,蕩去。飄來,蕩去。
夜晚與夢境一樣綿長透明。
第二天早上,他給妻子打了第三個電話,那時他認真地刷完了牙,
在陽光朗朗的上午,正襟危坐於電話機前,像坐待考試的中學生。他
特意用挖耳勺洗清了耳朵,避免了聽覺上的錯誤。拿起電話後,他很
高興發現:妻子的聲音依然清晰,仿佛就在門前。
“喂?”妻子說,“怎麼啦?”
“你快回來吧。”他不由分說,“別買顏料了。”
“已經走這麼遠了。”妻子說,“而且他們說,這兒往西就有了。”
“西邊是哪兒?”他問,他不敢問她所在何方。
“特拉布鬆。”妻子說,“你別擔心,我不久就回來。”
掛斷。
特拉布鬆。
他在地球儀上找到了這個地方,用紅色的鉛筆畫了個圈。
時光飛快,第三天,他又一次打通了妻子的電話。
“這一次有很大進展!”妻子興奮地說,“我上午已經買到了紅
色和紫色的顏料啦,就在伊斯坦布爾!”
“你什麼時候回來?”他平心靜氣地問道,“我親愛的。”
“還有兩種顏色嘛,你急什麼呢?”妻子的聲音仿佛是嘟起了嘴,
“已經走這麼遠了,不買齊怎麼好回去呢……”
“回來吧,我不想你走那麼遠……”
“好啦好啦,我現在在佛羅倫薩,買齊了我就回來。”
佛羅倫薩。他輕輕念著。
第四天:
“喂?不管你在哪裏,立刻回來!”
“哎呀呀,我昨晚想錯了呢。我以為威尼斯一定會有的,可是……
沒關係,我一會兒就回來。”
“你走了多少時間了,你知道嗎?”
“都走這麼遠了,別急別急。我還給你買了小禮物喲,你一定會
喜歡的。”
姑且,以為她在威尼斯吧。
第五天:
“喂……親愛的……”
“我沒時間多說的黎波裏這裏實在太擠了灰好多我不說了快要買
到了我很快回來我愛你!”
他偶爾想象著妻子提著大包小包,從門邊伸進腦袋的樣子……
也許還會因了花粉過敏,打一個噴嚏……他可以像章魚遇到了美人
魚一樣擁抱妻子,將她推進臥室,在月光下和她交談,交談他的所思
所想,他的猜疑,他的慌張。他持續如此的想象,直到他發現自己像
地底的鼴鼠,正逐漸喪失對時間的感覺。就像一個做夢的人在呼喚另
一個夢中的人。
他不能夠控製自己去想象別的,比如,他的妻子和他,似乎正
處於不同的世界,而且越拉越遠。比如,他在一場長得沒有終點的
夢裏。她流浪的那些地方,被他在地球儀上用紅色鉛筆一一標注。
他在家裏尋找她的頭發、她的衣服,她經手過的一切,以便不時回憶。
他每天打一個電話和她取得聯係,確定她的所在,央求她回來。然而
她的晝夜不同於他的晝夜。她的旅程不同於他的旅程。她的世界廣
闊無邊,他棲身的世界相形見絀。
他拒絕去判斷她是否回來,隻是持續著這樣的勞動。他再也沒
有去試圖完成他的畫,去描繪那沒有盡頭的世界。他看著她走到這裏,
走到那裏,在群星與朝日之下,在全世界走來走去。
她處身於他的畫中,處身於他要畫的那個世界:那隻存在於他想
象中,僅僅與她共享過的無邊無際、雲與海洋一樣無邊的世界,急
於為他購買畫完這個世界所需的顏料。在等待時,他不時無聊地想
起——最初帶著驚恐,進而逐漸習慣——他在向她敘述這個世界的
時候,曾經構思的規則:那是一個足以令一個畫家驕傲的、瑰麗的想
象。在那個無邊無際的世界自由自在旅遊的人們,是永遠,永遠,都
不會再回來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