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威尼斯

提筆寫作是一件樂事,但是,我不確定妄想筆下能囊括所有是不是很冒失的一種想法。對於威尼斯的描繪已有千遍萬遍之多。與這世上所有的城市相比,人們可以不用親臨威尼斯,就能很容易地欣賞到這座城市。翻開一本書,你會聽到一首威尼斯狂想曲;步入一家賣畫的商店,你會發現三四幅描繪威尼斯的色彩強烈的畫作。眾所周知,人們對於威尼斯早已用盡一切可說之詞。人人都去過那兒,還帶回了一冊照片集。那兒的大運河與我們當地的大道沒什麼兩樣,而聖馬可廣場的名字,就像郵遞員每日的鈴聲一樣讓人感到熟悉。然而,人們暢談自己所熟悉的事物,又有何不可?我認為,一個真正熱愛威尼斯的人,還是得親自去感受一下這座城市。每每談到威尼斯,我們所說的就是那些事物,再無新意可言。但是,陳舊的東西總比新奇的事物要好。等到哪天,人們談話中隻能聊些新事物時,那才真真切切地是件傷心事兒。我動筆寫下上麵的這些話,心心念念的是無法為大家提供什麼新信息。我不敢妄想能給讀者以啟發,僅想以此挑起他回憶的弦。

羅斯金約翰·羅斯金(1819—1900):19世紀英國傑出的作家、美術批評家和社會活動家,其關於藝術問題的代表作有《現代畫家》《建築的七盞燈》和《威尼斯之石》。先生已經拋棄了威尼斯,這是個不爭的事實。可是,這是他從威尼斯獲得了半生的快樂和巨大的名利之後才做出的選擇。世人大都如此,一旦達到了自己的目的,就會拋棄當初為我們服務的東西。也許在以後的許多年中,這些東西還會一如既往地為我們服務。其實,正是因為羅斯金先生,我們才能盡情地去感受威尼斯。前不久,他還給了我們一些幫助,以某個幽默的宣傳小冊子(《聖馬可廣場的休息》係列叢書)來表現大蕭條時期的景象。這種幽默其實是批判的幽默,是對我們這座城市中那些卑躬屈膝的人進行的沉思。此外,這個小冊子還描述了最近發生在那兒的殘暴罪行,這些罪行罄竹難書,應當予以強烈譴責。但是,要承認這些事情損害了威尼斯,就得先承認威尼斯可以被傷害。這種承認在我們看來,就如承認不忠的妊娠一樣。幸而有人對羅斯金思想的傳播提出了反對意見。在羅斯金的筆下,需要一百頁讓人望而生畏的詩句才能描述出在瀉湖上觀光一小時所看到的景色。人們能讀到的關於威尼斯的著作,就是這種姍姍來遲的怪異的羅斯金式的詩句(包括《威尼斯之石》的修改和精簡問題,隻有一卷已經出版或可能會出版)。不過,其中的大部分內容是以年幼未成熟的孩子為讀者群的。這些書以幼兒園為重點研究對象,據說是從一位發怒的女家庭教師的視角出發,書中的一切都意蘊深遠,其中有許多內容很公允。作者終其一生都在製定形式的規則,並譴責那些違背這些規則的人。然而,令人感到驚訝的是,此書中居然缺少形式。這種對形式的追求伴隨著作者對這一主題的熱愛而跳動著,閃爍著。這種熱愛讓人倉皇不安,不敢繼續保持下去,可是卻具有極大的啟發力。威尼斯經曆過許多千奇百怪的事情,她擁有好運,能成為一位天才作家的靈感之源。這位天才將她據為己有,正因如此,威尼斯才得以蜚聲全球。所以,我認為,在描寫威尼斯的著作中,羅斯金的書可謂首屈一指。每個真正熱愛威尼斯的人定能分清糟粕。狹義的神學精神、倫理主義說教、怪異的鄉下習氣與過分守禮的思想,就像滿山鮮花中的雜草一樣。在威尼斯,每個人都會十分快樂,因為那兒沒有閱讀,不存在批判,不存在分析,也不存在絞盡腦汁的思考。我猜,威尼斯是一座不需要勞神思索的城市。可是,這裏喜憂參半,歡樂多,不幸也多。世人一直都能目睹威尼斯的悲傷,這悲傷同樣是一種壯觀,但是,熱衷於地方特色的人一直認為這悲傷同樣也是歡樂的組成部分。當地人對威尼斯的評價卻很少,僅僅覺得威尼斯賦予了他們一種特權——在最美麗的城市中生活。他們居住的房子年久失修,肩上的稅務繁重,囊中羞澀,又沒有機會。可是,有人覺得在這趟便利卻落後的火車上,生活展現給這些人的是那些尚未被占用的引人注目的事物。比之那些已經訂下更好條約的人,這些人與生活的關係更加有利。他們可以沐浴著陽光;他們可以在海中嬉戲;他們衣衫襤褸,卻歡樂無限;他們意見一致,生活和睦;他們能夠參加永遠不變的討論會。如果這些人得到更多食物,情形肯定會大不一樣。威尼斯饑民的數量巨大得令人心痛。可是,如果我們沒有察覺到威尼斯的富人對狗的福利特別多,這就更令人感到痛苦了。大自然慷慨地賦予了威尼斯一切美好的東西:陽光、閑情逸致、對話和美麗的風景,這一切構成了威尼斯大部分的生存來源。想要造就一個成功的美國人可能得費很大的勁兒,而隻消一些敏捷的感受力就能造就一個快樂的威尼斯人。意大利人一度抱著這樣的想法:不抱需求,好運厄運隨它去。如果通過需求來衡量一個社會的文明程度,恐怕在一張對比統計表中,生活在瀉湖的這些孩子,他們的文明程度的數據會很低。這一衡量標準似乎也是當今世界的普遍觀念。多半不是他們的苦難,而是他們逃避苦難的方式讓多愁善感的遊人感到欣慰。遊客們看到,一個出色的種族靠著它的想象生活。遊玩威尼斯的一種方式就是學學這些人,充分享受簡單的樂趣。這裏,所有的樂趣都是質樸的,甚至在批判巧妙的詭辯中,也可以獲得趣味。

人們或欣賞丁托列托丁托列托(1518—1594):16世紀意大利威尼斯畫派的著名畫家,代表作有《基督之濯足》和《最後的審判》。的精致作品,或漫步於聖馬可廣場,或在沒有窗戶的幽暗中讓疲憊的雙眼得到休息。除此之外,恐怕再也沒有比欣賞一幅提香提香·韋切利奧(1490—1576):意大利文藝複興後期威尼斯畫派的代表畫家,被譽為“西方油畫之父”。的優美畫作,坐在貢多拉貢多拉:威尼斯獨具特色的一種兩頭尖尖的小船。中隨波漂流,斜倚在陽台上,或者在佛羅萊恩咖啡館品一杯咖啡更為簡單的快樂了。這些膚淺的消遣構成了威尼斯人一天的生活,而快樂則來自於他們精心醞釀的情感之中。幸好這些都是最美好的情感,否則,威尼斯真會變得極其無趣。閱讀羅斯金的書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但是,最美好的事是留在威尼斯。喜愛威尼斯的唯一方式,就是給她一個感受到你的機會,在那兒徘徊、駐足然後離去,這也是她該有的待遇。

有一種弊端是你在那兒停留的時間不夠久,而這些文字的作者早已知道這種弊端。也許有人不喜愛威尼斯,他們隻是用一種盡責又明智的方式來愉悅自己的感官。一些遊客覺得威尼斯令人討厭,而那些喜歡威尼斯的遊客,常常發現自己希冀有越來越多的人不喜歡威尼斯。情感細膩的遊客蹙眉反感的是,威尼斯被眾多喧鬧的遊客占據著。他喜歡獨自一人回歸原始,開啟一段(至少對自己而言)發現之旅。如今的威尼斯早已變成一座巨大的博物館,那個允許你進入的小柵門常年晃動著,吱嘎作響。身邊遊客成群,再無任何空間供你去發現或描述。看法的獨創性完全是不可能的,這種情況常常讓人很惱火。你能做的就是背對著那些毫不相幹的玩伴,咒罵他期待精巧雅致的建築的願望不得實現。威尼斯並沒有錯,錯的是世人。如果硬要說威尼斯有錯的話,她錯就錯在很容易被人欣賞。不過,要想讓居住在另一個地區的你與她一起生活,卻是件不易的事情。在威尼斯住上一周,新鮮感消失殆盡,你懷疑自己能否融入這個獨特的環境中。過去的那些習慣不適合這裏,你發現自己不得不養成一些討厭又無益的新習慣。你厭倦了那些貢多拉(或者你心裏是這麼認為的);你看完了所有重要的畫作;你聽厭了船夫反複念叨的那些宮殿的名稱,船夫說出這些名字,就像英國管家向客廳中的人大聲報出來訪者的官銜那樣。聖馬可廣場也逛了不下幾百遍,你還在那兒買了大量的照片。你拜訪過那些老商人,他們糟糕透頂的招牌有點破壞了威尼斯大運河的壯麗景色。你試著欣賞歌劇,卻發現它們十分差勁。你去利多利多:指意大利威尼斯的利多島,約12公裏長的細長小島,橫貫威尼斯的東南部。現為威尼斯電影節的具體舉辦地。遊泳,卻發現那兒的水十分淺。你體驗過坐船的經曆,並且覺得聖馬可廣場就是一個巨大的集市,而斯奇亞弗尼海岸大道卻是個散步的好去處。你受困於牢籠,對空間的渴望得不到滿足,也無法進行曾經的那些活動。你想出去走走,卻以失敗告終。與此同時,我想你已經開始認為貢多拉現在越來越像一種放大的搖籃,你不想被搖晃著入睡。當你凝視著遠方淺淺的瀉湖時,司空見慣的船夫不時擺動著姿勢,滑稽地劃著槳,他的腳趾露在外麵,下顎凸出,這些都足夠讓你保持清醒。運河散發出一種難聞的味道,而亙古至今的聖馬可廣場則成了一個壯麗的供人散步的地方。你把各個櫥窗裏的商品都看了很多次,最後發現它們都是些垃圾。年輕的威尼斯人在賣珠子手鏈和全景畫,他們一直竭力推銷著自己的商品。那些穿著一致的官員,永遠會選擇同一家餐館,坐在同一張桌子邊,喝著同樣的咖啡。以上這些想法呢,是那些淺嚐即止的探險者的感受。他們隻花一周的時間就覺得自己了解了威尼斯。如果以這種感受離開,那你真的是太過輕率了。反正,這是你的損失,而不是在你後麵來的那些同伴的損失。威尼斯的確有許多不盡人意之處,然而遊客才是最令人討厭的一群人。威尼斯的環境很獨特,你對這種環境的無法忍受在變成偏見之前就會消失不見。你喊來服務員結賬,然後留在那兒。翌日,你會發現自己深深地依戀上了這座城市。隻有朝夕相處,才能感受到威尼斯的所有魅力,她微妙的影響才能逐漸融入到你的靈魂中去。這座城市似一位神經緊張的女士那樣多變,你隻有見識了她姿態萬千的美後,才能真正認識她。隨著天氣或時間的變化,這位女士會變化萬千:她時而情緒高昂,時而情緒低落;時而麵色蒼白,時而臉色紅潤;時而冷若冰霜,時而熱情如火;時而充滿活力,時而無精打采;時而風趣,時而憂傷。她擁有千種風情、萬般優雅,總能帶來快樂的事情。你特別喜歡這些事情,而且期待這些事情,它們構成了你人生的一部分。你變得越來越溫柔,個人的認識中那些無法界定的東西,漸次變得確定下來。這個地方似乎自通人性,擁有靈性和情感,她能感覺到你的愛慕之情。你渴望擁抱她、撫摸她並且擁有她。最終,你的內心升騰起一股想要將她據為己有的柔情。於是,你的旅行變成了一場永久的戀愛之旅。正如這些文字的作者選擇在某個特定的時刻出發,如果你也在三月中旬開始旅程,你肯定會敗興而歸。羅斯金已有好多年沒有去過威尼斯了。在這段時期內,這座美麗而無所依靠的城市遭受了越來越多的傷害。野蠻的人占據了整座城市,一想到他們即將要做的事情,你就會不寒而栗。從到達威尼斯的那一刻起你就知道,她再也不是以一座城市的名義而存在著,她隻是以一種西洋景或集市的方式而存在。聖馬可廣場上,一群野蠻的德國人大聲喧囂著去了公爵宮公爵宮:建於814年的一座拜占庭式建築,曾多次遭遇火災。和學院美術館學院美術館:成立於1563年,是歐洲最早的一所以教授藝術為主的學校。。緊跟其後的是英國人和美國人,他們來得真是時候。小心謹慎的法國人也來了,他們會花上很多時間去咖啡館就餐。這時,街上就看不到法國人的身影。眾所周知,1881年的四五月份不是遊曆公爵宮和學院美術館的好時節。法國的導遊占據了這些地方,而且洋洋得意地宣示了他們的擁有權。他們以一種可怕而尖銳的聲音慶祝這一勝利,那聲音一直回蕩在威尼斯上空,不管說著什麼語言,總是帶著其他口音。整個春日裏,威尼斯各處美麗的旅遊景點總是可以見到這批人,他們帶領著一群群無助的遊客,穿梭在教堂和畫廊之間。他們大批出沒於聖馬可廣場;他們沿著斯奇亞弗尼海岸繼續喧嘩;他們漫步在橋上,進出於咖啡館間。這麼一描述,我起初感到很是失望,腦海中所想到的都是今天看到的聖馬可地區的景象。這一古老的聖堂如今的狀況,無疑是一個巨大的醜聞。小販和受委托者在寺廟門前等待交易,通常都是一些地下交易。他們會跟隨你跨過門檻,走進黃昏中;他們會拉著你的衣袖,在你耳邊低聲推銷;他們會互相爭奪顧客。整個聖馬可有許多不光彩的地方。鄙人認為,如果威尼斯成了一座巨大的集市的話,這個精美宏偉的建築現在就是一個最大的貨攤。

聖馬可地區從很多方麵來講就是一個貨攤。如果失去了那莊嚴肅穆的精神,旅遊者很快就會將它與宗教分開。最近,外牆的修複工作在社會上引起了巨大的轟動,很多人批判這件事情,也有很多人為此辯護。我想,此項工作的必要性僅專家可鑒。毋庸置疑,若是修複之事存在必要性,人們之後也會為今天的決定深深後悔。由於無法忍受,那些有鑒賞力的人最近也不得不放棄自己的想法。不管修補哪兒,這些建築物的美定會蕩然無存。聖馬可外部那種年代久遠的美麗與未被破壞的內部一比較,頓然失色,想想真是令人傷心。我不知道在這種情況下如何來評判一件事情是否存在必要性,此問題看上去也十分微妙。遊人從狹窄的小巷出來,往聖馬可廣場走去,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褪了色的馬賽克與大理石相結合的一片祥和的景色,這景色使得整條街都充滿了耀眼的銀色光輝。如今,此種秀美的景色被人們用另一種方式完全改變了,事實上,可以說是幾乎全被抹掉了。那種古老的柔美色彩,曆經數世紀靜靜地沉澱出來,是集海水精華之所得;如今,這種柔美色彩已被大量新顏料覆蓋。此舉並不能治愈疾病,反而引起了另一種可怕的疾病。這些修葺看上去像塗抹上去的紅紅白白的汙漬,又似主婦臉上所沾的粉筆灰。正對著聖馬可廣場的那一麵煥然一新,嶄新的程度就像剛買的靴子,或者又像新鮮出爐的晨報一樣。然而,我們不承認自己曾為這些變化進行過合乎科學的爭吵,我們認為自己的抱怨僅僅是多愁善感罷了。人們必須全麵地看待意大利共和國的工業進步。人們還必須努力相信,正是因為品位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意大利這個有趣的國家才能慢慢探索其屹立於世界民族之林的途徑。目前,我們是無法否認這一進程的必要性的。在工業發展過程中,人們更容易看到某些怪異的階段而非結果。為了到達彼岸,如今的威尼斯應當放棄一直以來所崇尚的所有東西,比如她過去熱情追求的美。想要過早地給出評價是不切實際的。有時候,人們還是願意去原諒她的所作所為,甚至連修複聖馬可的行為都能原諒了。聖馬可的內部也被大量修整過,變得更加整潔了,可是,整體的效果卻不盡人意。令我記憶尤深的是,之前的那條幽暗崎嶇的小徑被改直了。深情的遊客看到那些簡單的馬賽克鋪成的深深的波紋,就會聯想到大海的波濤。不管是有意為之還是無意之舉,這種相似之處都是記憶寶庫中的一幅畫。教堂的大部分建築中都不複存在這些曲徑,大部分建築裏的小徑就是我們這幾代人所知道的樣子。整條路黑漆漆的,裝飾華麗、崎嶇不平,其間點綴著斑岩以及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變黑的孔雀石,這些孔雀石因為無數朝拜者的下跪而被磨亮了。修葺者模仿死寂的海洋,將其他一些很長的路段進行整修,這種想法的原型是倫敦的俱樂部或美國紐約的一家旅館。我認為,任何威尼斯人,或者說任何意大利人,都不太會注意到這些不同之處。一年前,英國人寫信給《時代周刊》講述了整個事情,並召開會議抗議,以保護瀉湖那兒的寶貴遺產。到目前為止,威尼斯人聽到或注意到了這一新聞,他們一方麵覺得英國人多管閑事,一方麵又覺得他們是傻瓜。英國人確實是傻瓜,他們插手很多他們並不感興趣的麻煩。如今的威尼斯人從沒想過要去招惹這種麻煩,他們腦海中所設想的是一種生存的狀態,在這種狀態下,個人的問題無足輕重。所以,那些英國人才會從磚頭瓦礫的不對勁兒中抱怨。我還是不要再過多地涉及聖馬可廣場,免得讀者感覺我好像自命不凡地在描述它似的,又或者好像讀者想聽似的。讀者已經被很好地招待了,因為聖馬可大教堂聖馬可大教堂:矗立於威尼斯市中心的聖馬可廣場上,始建於公元829年,重建於1043—1071年。無疑是世界上被描述得最好的建築。打開《威尼斯之石》《威尼斯之石》:羅斯金的著作。,翻開戈蒂葉的《意大利》一書,你就會領略到這一切,這些作家都很認真地描述過它。可是,因為還有其他的方式可以用來描述,所以我才鬥膽來說上一說。這一方式就是,你在威尼斯生活數月後,讓她慢慢地在你麵前展現自己。巨大的聖馬可廣場上,陽光灼人,你像往常一樣躲到刻著圖畫的門廊裏,希冀著一絲幽涼。畢竟,教堂有時候還是比較寂靜空蕩的。你悠閑地坐在那兒,慢慢地感受它的美。當然,不管出於什麼目的,祈禱或看女士,在你踏入意大利任何一座教堂時,你就將自己置於我上麵所提到過的那些野蠻人的隊伍中去了。你將教堂當作看西洋景的一個小孔,它所具備的幾乎是一種精神功能,或者最糟糕的是一種情愛功能。你僅僅是為了一飽眼福,看看那些從空空的拱形圓頂上逐漸消退的華美色彩,那樣的華麗使整個空氣都變得厚重起來。這些色彩逐漸變得柔和、暗淡,繼而褪去,可是有時又亮晶晶的,充滿了生氣。馬賽克圖案中那些怪異的人物形象,隨著壁龕和拱頂的曲線而彎下身子,透過黑暗中的一絲光線俯視著下方。他們身後磨亮的金片,小小的不光滑的表麵閃爍著光芒。聖馬可教堂除了比例美或視角優美外,沒有其他的特點。那裏沒有那些壯麗的用來平衡或支撐的東西,也沒有垂直的長線條或出色的地方。教堂的拱頂實際上像一個黑乎乎的大洞穴。美麗的表麵、漂亮的石頭、精美的細節,那些近在咫尺的美好事物,人們可以去感觸,也可以用膝蓋去觸碰,還可以倚靠著它們。就是通過這種接觸的感覺,才能顯示出這些材料的效果。也正因為這樣一種美,才使此地擁有了讓人無法置信的魔力。你可能每天都會去那兒,而每次都會有新的發現——那些潛藏著的如畫的角落。正如畫家所言,這裏就像一個擁有許多精致小玩意兒的寶庫。偶爾會有三三兩兩的男生將畫架支在不平坦的地麵上進行寫生。人們很難捕捉到聖馬可的全貌。有些人試圖通過繪畫來嚐試,這些勇氣可嘉的嚐試所畫出來的畫不是太過耀眼就是太過蒼白。那一塊塊古老而鬆散的大理石,一條條玄武岩和碧玉的裝飾板以及一座座十字架,在垂直投射下來的光線中越發地孤寂憂傷。禮拜堂打開的門後露出一幅深色的拜占庭圖畫,上麵點綴著沒有光澤的扭曲的寶石。如果你無法用畫筆描繪出這種種景象,至少你可以讓自己越發地喜歡上這些東西。你甚至會越發地喜歡那些紅色大理石砌成的古老的長凳,在時光的流逝中,許許多多的人在上麵坐過,將它們磨得越來越舊。長凳與白色壁柱的底部相連,因為時代久遠,這些白色壁柱的珍貴薄板早已褪成褐色,蒙上了一層淡淡的灰色。薄板的表麵微微凸起,出現了一些裂縫。

起初,我對道奇這個城市的惱火情緒逐漸減緩,認為它就是一個以古玩店謀生的地方。入住斯奇亞弗尼那兒的賓館,眺望遠方波光粼粼的瀉湖,無疑是一大享受。即使隻是走進某個地方,然後仔細觀察威尼斯建築中那些不合傳統的小細節,都能從中尋找到一種樂趣。許多人為這偉大的事業默默奉獻過,在你剛意識到的時候,它們就會突然出現,提醒你注意它們以某種神秘的方式與你的小小發現聯係在一起,這種情形是如此神奇。比如有這樣一個有趣的問題:追根溯源來證明女房東的侄女與四樓的居住者之間存在微妙的聯係。表麵上人們無法察覺到這些聯係,因為問題中的年輕女孩是費尼契劇場的一名舞者,抑或,當羅西尼的劇院閉館後,她可能會深陷於自己的職業職責中。然而,必然證實的是,她穿著一件天鵝絨夾克衫,戴著一雙小孩子戴的鑲白扣子的黑色手套在附近逗留。而且,她臉上應該塗著厚厚的脂粉,把她的臉龐修飾成迷人的瓜子臉,還顯出一種與大部分威尼斯少女麵容一樣的甜美柔弱。不僅女房東的侄女會這麼打扮,大部分威尼斯少女都喜愛在自己的臉上塗塗抹抹。很快,你發現從斯奇亞弗尼那兒的房間眺望波光粼粼的瀉湖不是唯一的趣事,從那兒,威尼斯的所有景色你都可以看到一點點。你可以看到遠處聖喬治·馬焦雷島聖喬治·馬焦雷島:意大利威尼斯的一座島嶼。巨大的粉色輪廓。聖喬治·馬焦雷島因為一座醜陋的帕拉第奧教堂而出名,這真是毫無道理。這種成就其實屬於它優越的地理位置、漂亮的顏色以及巨大的頂上有金色天使的獨立鍾樓。我知道,這個地方之所以是淡粉色的,原因有很多,並不是因為聖喬治·馬焦雷島優雅矚目,有歲月侵蝕的痕跡和褪色的磚塊。如果要問威尼斯音樂會的主打色是什麼,我們習慣性的回答是粉色。可是,畢竟不需回憶,這一抹高雅的色彩就會常常出現。這種粉色微微發亮,色澤淺淡,充滿了夢幻。明亮的海水發出的亮光似乎也隨著這抹粉色而變得紅暈,瀉湖和河道那稍帶白色的淡綠將其融入其中。當然,這裏還有許多顯眼的磚砌的建築物,顏色既不鮮豔也不張揚,但是,它們卻一直散發出光亮,展現出一種精致的溫和。

不管是書麵的,抑或是口頭的,隻消一點點提醒,人們就會打開記憶的大門,在心裏描繪出一些自己喜歡的地方的小圖畫。每每聽到或看到前文中我所寫的一些神奇的名字時,我所想到的並不是那偉大的聖馬可廣場,不是那兒怪異的大教堂和高聳的拱廊,不是威尼斯大運河那巨大的海口,不是聖母瑪利亞大教堂那莊嚴的台階和懸空的穹頂。我腦海中浮現的不是那低低的瀉湖,也不是那甜美的聖馬可廣場或聖馬可教堂黑暗的房間。我隻想起了那座城市中心的一條狹窄的河道,一灣綠水,水麵倒映著粉色的磚牆,貢多拉在水中慢慢搖曳,船夫發出大聲的叫喊聲並突然將船轉向,在靜靜的水上飄蕩開去,那喧鬧的聲音打破了靜謐的氛圍。河上小橋的橋洞像駱駝背似的,一位女孩從橋上走過,頭上戴著舊披巾,這使得她更有特色、更加迷人。當你所坐的小舟途徑橋下時,可以看到她在天幕的掩映下走過小橋。威尼斯到處可見老舊磚牆的那種粉色,就連不透明的水中都有它的倒影。圍牆後麵有座花園,白色的六月玫瑰伸展著長長的樹枝,形成一種天然的裝飾(威尼斯的玫瑰真是美麗至極)。河道的另一邊是破舊的哥特式窗戶和陽台,陽台上掛著髒衣服,下麵好幾扇門都打開著,有一條泥濘的小道通向河邊。那時天氣炎熱,空氣都凝固了,河道散發出陣陣古怪的味道,可是整個地區卻十分迷人。

討論威尼斯事物的顏色是一件很乏味的事。當深情的觀眾不出去坐船而在河道中遊覽,在某個時刻感覺到自己是這個城市的一份子的那種喜悅時,他會從自己房間的窗戶往外看去,尋找色彩。那喜悅的感覺船上的任何人都會感覺到。威尼斯的窗戶和陽台充滿了可怕的誘惑,你雙肘支在陽台的墊子上,珍貴的時間就不知不覺飛逝而過。事實上,威尼斯並不是一個可以讓人集中精力的地方,人們要努力一番才能坐到書桌前,可是卻覺得書中最歡快的一頁看上去也是那樣無聊,而周圍的環境卻又如此的歡樂,所有的本能都在召喚著你,在你耳邊低聲私語,它們好像在說這樣的時光就應該用來感受。之後,在貧窮的時代和醜陋的地方,你可以將自己的這些感受寫成散文。幸而對於目前的作家而言,天氣不是一直晴朗。第一個月陰雨綿綿,經常刮風。打開一扇窗扉來評判威尼斯的天氣,比聽船夫的話要好得多。即使下雨,威尼斯也有始終如一的樂趣。整座城市都是冰冷的色彩,青灰色的瀉湖被風吹得變了形。這段時期之後,會有一小段涼爽的日子,教堂、房屋、停泊著的漁船、整個斯奇亞弗尼那和緩的海岸線看上去都披上了一層珍珠白。之後,天氣漸暖,不僅眼睛能感受到暖意,其他的感官也同樣能感受到。過了五月中旬,整個威尼斯都沉浸在鮮豔的色彩之中。大海呈現出一片陰涼,但也隻是不斷變化的藍色。我剛才提到過的那些玫瑰色的磚牆,在燦爛的陽光下變得生機勃勃。每一種色彩、每一寸被天氣所染過色的灰泥、每一瞥那靜靜坐落的花園或者街道上空,所有的這一切都開始變得熠熠生輝起來。而且,正如畫家所說的那樣,這些景物開始“構圖”,瀉湖被奇怪的水流分成了許多條紋,這些水流就像巨大而靈活的手指那樣在湖麵上彈奏。隨處可見的貢多拉不時為水麵添加進去一些水波,到處點綴其中。遠處的每一葉輕舟以及舟上的船夫看上去都很相像。

威尼斯有一種船隻,那就是令人感到驚奇的貢多拉。這種沒有人情味的事物卻又蘊含著一種不同尋常而又迷人的韻味,當你身處其中時,它們就變得獨特起來。因為它們的尺寸、形狀和顏色都一樣,移動的動作也相同,所以當它們從你麵前經過時,你感覺似曾相識。從斯奇亞弗尼那兒所住的房間往外看,滿目所及都是相同的剪影。尖尖的長長的黑色月牙船,或前移或後退,從遠處看卻像沒有移動一樣。船尾有一個怪異卻優美的人影,這輪廓或傾向於優美,或傾向於怪異,像芭蕾舞舞蹈大師的“第二位姿勢”那樣站著。他腰部向上的動作卻很自由,而這動作是那些小官員所蔑視的。也許有人會說,即使是最優雅的船夫,他的動作裏也會有些許的不自然,而最笨拙的船夫,也有優雅的時候。同樣的道理,在優雅的人身上,優雅是占大部分的,沒有什麼會超越這部分。從船夫的優勢來看,他們專注於劃船時,那姿勢中帶著俯身衝進水中的鳥的那種勇氣,還有類似於鍾擺的那種規律性。有時,一葉扁舟行過,你從側麵看到這些動作;有時,你斜倚在低低的坐墊上,看到天幕下船夫伸直了彎曲的身體,那身姿透出某種高貴的氣質,讓人想到希臘裝飾橫條上的人物。威尼斯的船夫是你很好的朋友,如果你很開心地選擇了他們,他們的人品會給你留下很深印象。船夫構成了你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他們是你的夥伴,是你出行必不可少的一員。 我想大部分人既不喜歡也不討厭他們的船夫。如果有人喜歡船夫,那就是真的十分喜歡他了。在這種情形下,船夫離開後,遊客對他還是感到好奇。他們希望能夠幫助船夫,於是他們會稱讚這位船夫是個很棒的人,並且告訴他們的朋友一定要找這個船夫。要找一個船夫並不困難,他們毫不隱晦、也不推脫。我深信他們是最優秀的家夥,而多愁善感的遊客必定一直對他們抱有好感。跟這兒的其他人相比,船夫更像是威尼斯的孩子,他們常常會與威尼斯的個性本質安靜和憂鬱聯係到一起。當我講船夫與安靜有關時,我必須再說一點,他們還與威尼斯的聲音聯係在一起。他們是滔滔不絕的同伴,在擺渡的時候會閑聊,而且總會有鮮明的觀點。他們會在河道上高聲叫喊,你一到,他們就能看出你的要求。他們相距很遠就開始相互挑釁。如果能碰巧看到窗戶外的一段貢多拉擺渡,你就會明白他們其實是在進行聲樂比賽。更具體一點,比如說,船夫的喊叫聲其實是為了讓周圍的人都能聽清楚,也可以說這些聲音是威尼斯唯一的音符,除此之外,很難再聽到其他的聲音了。這聲音也是威尼斯的趣味之一。除了人發出的有特色的聲音外,威尼斯就變得萬籟俱靜,沒有隆隆聲,沒有模糊不清的喧囂,也沒有車輪和馬蹄發出的喀啦聲,唯一的聲響是那清晰的、自人的口中發出的聲音。也許有人會說,威尼斯實際上就是一座對話之城。隨處可見一起聊天的人們,耳朵所聽到的也隻是說話聲。在老百姓中聊天也是一種普通的家庭聚會,靜靜的河水承載著這些聲音。友好的威尼斯人在半裏開外的地方就開始互相交談起來,這種方式避免了麻煩,而且他們也不喜歡麻煩。討人喜歡的絮叨的語言,將威尼斯的生活變成了一個長長的座談會。這種語言中,有溫和的省略,有奇特的過渡,還有意見一致和意見不一致時那種善意的輕蔑。這種語言本身就帶有某些人類所特有的親切。如果你的船夫什麼優點都沒有,那他至少有一點值得稱讚,那就是他會說威尼斯語。有人認為,即使你聽不懂他們所說的話,會說威尼斯語也可算得上是一項優點。船夫還會增加一些其他的風度進去,這會成為你生命中一個愉快的形象。他們的收費低得感人,他們自有一套令人滿意的方式來迎合客人,可是這種行為又不會讓人覺得無恥,或者說,至少表麵上不讓人反感。偶爾有人慷慨地多付了錢,他們會表現出一種近乎詩意的感恩。總之,威尼斯船夫那種善良的舉止讓人無法不喜愛他們。這種美德是所有威尼斯人所共有的,你會因為當地人說話時的坦誠與甜美而越發地喜歡這裏的人們。意大利的家庭一般都這樣,但是,威尼斯人的舉止有一種特別的迎合。人們會感受到這是一個古老的種族,他們的血液中流淌著悠久而豐富的文明,即使不是命運的垂青,也是經過歲月的積澱而形成的。他們沒有剛性的道德天賦,實際上他們並不自以為有哪一方麵的天賦。他們有所顧慮,卻不會將假的當作真的。人們批評他們製造機會,奸詐取勝;人們控訴他們褻瀆財富的神聖性,總是取得一些不義之財;人們控訴他們的愛過於寬泛,他們的生活簡樸至極。我不確定他們是勇敢的還是通過勤勉來鍛煉自我,但是,他們一直感受著生活的舒適,即使是最貧窮的威尼斯人也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一個人。比起那些既勤懇又有美德的民族裏同一階層的人,威尼斯人更能成為一個同伴。前麵的那群人有時也會撒謊、偷竊,甚至還會犯罪,但是威尼斯人渴望給別人快樂,同時也期望別人給他們帶來歡樂。

至少在那種情況下,冷血的陌生人最終也會開始模仿威尼斯人。在所有的一切變得容易之前,他們開始過一種生活。除非他像羅斯金先生那樣,被提香和提埃坡羅喬凡尼·巴蒂斯塔·提埃坡羅(1696—1770):通常又被稱為賈姆巴蒂斯塔,他是巴洛克及洛可可時期意大利著名的畫家,同時也是威尼斯畫派後期的代表人物。的幽默弄得很不開心。流連於畫前的那些時間是羅斯金先生在威尼斯度過的最美好的時光。當我能為大家的名號增添光彩的時候,我很羞愧自己長篇大論地描述一些普通事物。要是我滿紙都是這些裝飾物,還有其他的東西可以讓我成筆書寫嗎?當一個人談到卡爾帕喬維托雷·卡爾帕喬(1450—1525):威尼斯畫派的敘事體畫家。和貝利尼喬凡尼·貝利尼(1427—1516):意大利威尼斯畫派畫家,代表作有《在花園裏苦惱》《小樹與聖母像》以及《諸神之宴》。,談到丁托列托和韋羅內塞韋羅內塞(1528—l588):意大利威尼斯畫派的畫家,代表作為《歐羅巴受辱》。時,他就演奏出了一個在靈魂深處回蕩的音符。世人已經說盡了偉大畫家的生平之事,再說一位朝聖者發現這些畫家更合他的品位是沒有多大意義的。“今晨去威尼斯美術學院,很是欣賞提香的《聖母升天圖》。”那樣直率的表述無疑被寫進了許多遊客的旅行日記中,在記日記的人自己看來也是很妥帖的,但是對普通讀者而言這種吸引力就沒那麼大了,而且,我們還不能把自己最深的感受弄得世人皆知。既然提到了提香的《聖母升天圖》,我必須說,跟我們剛才所想象的觀賞者相比,有些人卻不怎麼喜歡提香的這幅畫。這也許是威尼斯讓人感到的失望之一。若你不介意的話,也許你就不會失望了。這幅畫掛在威尼斯美術學院的屋子內,它用一種偉大而深邃的眼神看著旁邊的美麗房屋。同樣的房屋裏還收藏著兩到三幅名聲不是很大的作品,可是同樣能激發人的熱情。“我覺得《天使報喜》粗劣而膚淺。”某位頭腦簡單的遊客在自己的書中寫下這樣一句評論。很奇怪,在威尼斯,提香完全是一個讓人失望的人,他所選擇的這座城市遠遠不能涵括最好的他。馬德裏、巴黎、倫敦、佛羅倫薩、德雷斯頓和慕尼黑,這些城市才是提香天才之處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