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旅歐書劄(1 / 3)

第一輯旅歐書劄

開啟歐洲之旅本文篇名及本書除“中國講談”一輯外,其他各輯所收文章篇名均為譯者所加。作者寫這些遊記文章時,主要采用了書信體或日記體的形式,當初並沒有為其命名。

9月20日,我們登上了浦那號蒸汽遊輪。清晨五點整,遊輪拔錨起航,大家聚在甲板上,望著印度的海岸線漸行漸遠,最終消失不見。周圍的人在不停地說話,我受不了人聲嘈雜,回到了自己的船艙。對你我無需隱瞞,我的心中滿是鬱結之氣,但我無意也不想浪費時間向你傾吐。即使我說了,恐怕也無法贏得你的同情,反倒是更有可能讓你感到不耐煩。

廣闊的海洋,我永遠拜服於你的足下!之後的六天,我煩躁不安,因我獨自一人,而這種情緒隻有大海知曉。你一定知道什麼是暈船,但我想你未曾體會過那是怎樣一種感覺。我病倒了,再鐵石心腸的人,得知我的病情,也會淚如雨下。是的,先生,整整六天,我沒有下過床。我的船艙很小,燈光昏暗,為了避免海水進入,艙中的窗戶終年緊鎖。整整六天,我奄奄一息,不見天日,甚至不曾感受過微風的輕撫。隻有在頭一天晚上,一位乘客逼著我下了床,把我拖到了餐桌邊。我剛站起來,頭骨下的零件就互相扯著嗓子,暴動起來。我的眼睛看不清,腳也寸步難移,接著一陣頭暈目眩。勉強走了幾步,我就一屁股坐在了長椅上。但是熱心腸的乘客最終將我帶上甲板,讓我倚在欄杆上。當時天色已晚,天空中烏雲密布。船逆風而行,前進時船體兩側湧出水花,船體劃開這片不見港灣、無邊無際的昏暗天地。夜色下,海水一次一次翻湧起浪花,展現出一副陰鬱景象。

我沒在甲板上待太長時間。我暈得厲害,隻能在他人的幫助下返回船艙,而且一進門就倒在了床上。接下來的六天,我連抬頭的力氣都沒有。乘務員很照顧我,他每天都會送各種各樣的食物到我的船艙,並叮囑我吃東西。他覺得如果我再不吃,就會虛弱得像一隻老鼠。他願意竭盡全力照顧我,隻要我能好起來。對此我多次向他致以深切的謝意,在下船之前,我給了他更多物質的回報。

六天後,船臨近亞丁灣,海麵平靜了許多。乘務員一直勸我下床走走,終於我聽從了他的建議。但我馬上發現自己四肢發軟,真如小老鼠般無力。我的腦袋和肩膀似乎不太匹配,衣服像是偷來的,完全不合身。我離開了船艙,走上甲板,靠在一張椅子上。終於重見天日了!下午,我們在大海的懷抱中發現了一艘小船,卻不見陸地的蹤影,這讓大家都有些驚訝。小船上的人朝我們揮動雙臂,蒸汽遊輪停了下來。小船上的人乘坐一艘更小的舟駛來,登上了蒸汽遊輪。小船上的都是阿拉伯人,他們從亞丁出發前往馬斯喀特馬斯喀特:阿曼首都,據守印度洋通往波斯灣的門戶。,可是迷了路。偏偏裝水的木桶開裂,淡水也沒了。他們的船上還有一些旅客,我們的船員給了他們淡水,並在地圖上為他們指出了馬斯喀特的方位和距離。不過我們都擔心,靠他們自己能否到達馬斯喀特。

9月28日,星期六。我在晨光熹微時醒來,迎接我的是一片延綿的山丘。那是一個清爽而美好的早晨,太陽剛升起不久,海上風平浪靜。遠處群山的風景在這樣一個清晨顯得分外迷人。五彩的雲朵似是垂掛在山頭,沉醉在無盡的陽光中,逐漸淡去。明鏡般的海麵上如畫般散落著片片帆影。

船停靠亞丁,我開始寫家書,但很快我就意識到,前幾天的折騰讓我的腦子一片混亂,毫無頭緒。剛打起精神想要完成這個任務,但很快又退縮了。我的思維仿佛是一碰即毀的蛛網,理不清該先寫什麼後寫什麼。我都那副樣子了,你也就別歎息那些未完成的書信了。

你瞧,我對大海已有了些許敬意。它與我想象中的樣子不盡相同。在岸邊看海,海洋已是令人害怕,身處其中,海洋更是令人膽寒。我這麼說是有原因的。我曾在孟買的岸邊觀海,純藍的海水與蔚藍的天空在地平線融為一體。我曾想象,掀起地平線的簾幕,能看見無邊無盡的海水翻湧著浪花。我曾幻想,地平線後會是怎樣的景象,卻不曾想,地平線後隻是另一條地平線。在大洋中,船像是被困在地平線環成的圈中,不曾移動。和人類的想象力相比,地平線是有限的,不足為奇,不過你要幫我守住這個秘密。從蟻垤蟻垤:又譯“瓦爾米基”、“跋彌”,約前5或前2世紀印度詩人,著名史詩《羅摩衍那》的作者。到拜倫,那些偉大的人都對大海著迷,如果我不跟隨他們的腳步,豈不是會淪為笑柄?實際上,若我出生在伽利略的時代,就我這套地平線有限論可能會為自己招來牢獄之災。有那麼多人對海洋不吝溢美之詞,我的不敬無傷大雅,至少大海一定不在意。浪花翻湧,大海顯得更為動人,但不幸的是,也正因為這些湧動的波濤,讓我暈頭轉向,隻能看見扭曲的景象。

我在船艙中過了六天可怕的日子之後,終於走出船艙。我打量著同行的乘客,他們也在看我。女性讓我感到害怕,似乎天生如此。離她們太近總會遇到許多麻煩,智者考底利耶考底利耶:古印度政治家、哲學家,摩揭陀國孔雀王朝的顧問和大臣,擅長權術,著有《政事論》一書。如果還在世,絕對會建議我離她們一腕尺腕尺:長度單位,用於古印度、埃及、希臘、羅馬等國,一腕尺相當於從肘到中指端的距離。遠。一方麵,太靠近她們會在心靈王國引發可怕的災難;另一方麵,在她們麵前說錯任何話,都會讓她們耐心盡失。若是稍有失禮,更是會讓她們惱羞成怒。她們精致的禮服讓我眼花繚亂,若要一起進餐,就要幫她們切肉,我會盡力嚐試,但最終仍會切到手指。這些思慮讓我盡可能地遠離船上的女性。盡管船上有許多女士,但紳士們仍一直抱怨說,沒一個是年輕漂亮的姑娘。

我在船上結識了多位男士,其中有一位和我特別好的B先生。他很健談,愛笑,而且有一副好胃口。他似乎認識所有人,無論與誰相伴,都能開懷大笑。他說話用詞從未刻意雕琢,自己說的笑話無論好笑與否,他都會笑得很起勁,我認為這些都是他的優點。我越發地喜歡他。我發現他不在乎年齡和地位的差別,不控製自己的笑聲,也不曾小心翼翼地避開社交中需要謹慎的中間地帶。這讓他保有年邁智者的睿智以及孩子般天真爛漫和無憂無慮的個性,這很輕易就感染了我。他叫我“天使”,稱格雷戈裏先生為“格勾裏”(Gorgori和孟加拉語中“水煙袋”的發音很像)。他還給另外一名乘客取名叫“鱸魚”,這位乘客唯一的缺點就是脖子太短。實際上,這位先生的腦袋和身體似乎親密無間,所以才會攤上這麼一個外號。但是,我為何被喚作“天使”,卻找不到解釋。

T先生也與我們同船,是一個很奇怪的人。他是一位認真的哲人,從不說大白話。事實上,他基本不說話,都是在演講。一天晚上,我們在甲板上愉快地談天。不幸的是,B先生在T先生麵前說了一句話——“那星星真漂亮。”這句話引發了一場嚴肅的哲學演說,一場關於星體和人生關係的演說,周圍的我們則成了可有可無的聽眾。

船上還有一個英國人,他的體型會讓人想起棕櫚樹,小胡子的形狀像掃帚,頭發如豪豬的毛刺般炸開。他的臉似一口鍋,臉上嵌著一雙呆滯無光的死魚眼。看到他我心生恐懼,總是和他保持一段安全距離。好吧,有些人的麵容總會讓周圍的人心虛,覺得自己是不是做了什麼壞事。

每個早晨,這位英國人都會用上他所知道的所有語言,包括英語、法語、印度斯坦語,輪番咒罵船員,引起一陣騷亂。他從來不笑,也沒有朋友,總是獨自一人坐在自己的船艙裏,一副悶悶不樂的表情。有時,他會到甲板上走走,無論遇到誰,他都會投以鄙夷憎惡的眼神,像是看到了一塊擦鞋墊。

用餐時,B先生總是坐在我旁邊。他是一個亞歐混血兒,他會像英國人那樣吹口哨,雙腿分開站立,手插在褲袋裏。他對我很好,有一天他嚴肅地對我說:“年輕人,你是要去牛津大學嗎?牛津大學是一所一流的學府。”還有一次,我在讀特倫奇的《諺語與訓誡》,B先生吹著口哨走過來,拿走我的書,快速地翻了幾頁,然後說:“沒錯,是本好書!”

船從亞丁到蘇伊士港航行了五天。要取道布林迪西布林迪西:意大利城市,位於其東南部。去英國,就得在蘇伊士港下船,然後坐火車到亞曆山大港亞曆山大港:埃及港口城市。,從那裏再乘船前往意大利。我們要走這條陸路,所以在蘇伊士港下了船。我和另外兩個孟加拉人外加一個英國人,一起租了一艘阿拉伯船。若你能看到船主的眼睛,就會明白,有時候人的麵容上會找不到任何天神賜福的痕跡。他有一雙老虎般的眼睛,膚色黝黑,額頭下垂,還有一雙厚厚的嘴唇。我們租他的船,因為他開價比較低。不過一開始B先生十分不願意登船,他說:“阿拉伯人不可信,他們時刻準備著,想要刺穿你的脖子!”他甚至說了一兩個在蘇伊士發生的可怕的犯罪實例。盡管如此,最終我們還是登了船。船主隻會一點點英文。我們航行了一段距離,沒有遇到危險和麻煩。船上的英國人想去蘇伊士郵局,我們的路線不經過郵局,因為相距有一段路程,船主不願意去。經過一番勸說,他最終還是答應了,至少表麵上是如此。過了一會,他又問英國人:“一定得去郵局嗎?幾個小時可到不了!”英國人被惹急了,衝船主大喊“你他媽的”。船主強烈抗議以示不快:“什麼?媽?什麼媽媽?別拿媽媽說事兒!”

在那個節骨眼上,我們都擔心英國人會被丟下船。隨後阿拉伯人又問了一次:“你剛才說什麼?”“你他媽的!”英國人又回了一句,激得船主差點要揮拳揍他。英國人似乎感到不妙,終於放低姿態說:“你似乎沒聽懂我在說什麼!”然後開始巧舌如簧地解釋“你他媽的”不是一個罵人的詞彙。但船主用自己的母語吼了一句,大意應該是“別太過分了,馬上閉嘴”。白人被這句話嚇到了,很長時間沒再開口說話。

後來英國人又問:“還有多遠?”船主吼道:“給了兩先令,還想問多遠!”我們才發現,在蘇伊士,隻給了兩先令還想打聽這種事,估計是違法的。船主衝我們大吼大叫的時候,周邊船上的劃槳人,互相交換著眼神,咧嘴笑著。麵對船主的暴怒,強忍笑意顯然不是很好的應對之策。船主還在繼續發火,周圍的劃槳手更是放聲大笑。因為無法報複他們的嘲笑,我們三個隻好賠笑以紓怨氣。人生在世,某些時候不得不審時度勢。

我們就這樣一路到了蘇伊士城,名譽也並未受損。我無權評價蘇伊士城,在城裏我走的路不超過半英裏。我原想繞城逛逛,但聽之前來過蘇伊士的人說,這座城市,隻會讓人感到疲憊和厭惡。不過,即使這樣,也沒有完全打消我的念頭。但又有人說,想要繞城參觀,唯一的辦法就是租一頭驢,這讓我猶豫了。後來又得知,蘇伊士的驢不太聽話,它們有自己的想法,而驢子的自我意願往往能夠戰勝騎手。在蘇伊士城,嚴重的眼疾隨處可見,街上有成百上千的眼疾患者,蒼蠅是疾病的傳播者。蒼蠅從患病的眼睛上收集病菌,然後停在健康的眼睛上傳染疾病。

我們在蘇伊士上了火車,這些在鐵軌上行進的列車也有問題。首先,沒有地方可以躺下休息,座椅都是分開擺放。其二,這樣的移動速度,真是很難稱之為火車。我們枕著火車的哢哢聲睡了一夜。第二天醒來,大家身上滿是塵土。我撓了撓頭發,發現頭皮上也積了一層灰,都可以種稻米了。到亞曆山大港時,我們個個都像滿身泥垢的隱士。鐵路兩邊都是青翠的玉米地,田邊立著棗椰樹,樹上掛著一簇一簇的棗椰子。有些地方能看到井,時不時還能看到一些磚房。磚房大多四四方方,沒有柱子也沒有門廊,牆上基本都嵌著窗戶,外觀古板。非洲風光和我從前想的不一樣。在我的幻想中,非洲一直是一片未開化的荒地。而我眼前所見,是陽光耀眼的清晨、翠綠的田野和大片的棗椰樹。

蒙古號在亞曆山大港等候我們登船。登上船,我們即將橫渡地中海。天氣有點冷,一上船我立馬徹底洗了一個澡,把深入骨髓的灰都衝洗幹淨。洗完澡後,我打算去亞曆山大城走走。我們租了一艘小船回陸地。船夫就像現世版的威廉·瓊斯爵士威廉·瓊斯爵士(Sir William Jones,1746—1794):英國語言學家、法學家、翻譯家、外語天才;曾在印度當法官,精通包括東方語言在內的多國語言。,會說好幾國的語言——希臘語、意大利語、法語和英語,不過每種語言都是略通皮毛。聽說這個港口居民的母語是法語,街道的名字和商鋪的標牌大多是用法語寫的。亞曆山大港是一座富裕的城市,城裏人頭攢動,商店一直都有生意上門,一定進賬頗豐。石板鋪就的道路十分幹淨,但馬車經過時會發出很大的聲響。房屋和店鋪都很寬敞,城市看上去也華麗燦爛。亞曆山大港麵積廣闊,港口中停泊著各式各樣的船隻。有的船是歐洲人的,有的船則來自穆斯林國家,但就是沒有一艘屬於印度人的船。

四五天後,我們抵達意大利,到達時已是淩晨一兩點。我們離開溫暖的被窩,打包收拾,提著隨身物品來到船頂。天上掛著一輪滿月,灑下清冷的月光。我沒穿夠衣服,凍得夠嗆。在我們麵前的這座城市寂靜安詳,門窗緊閉,整座城都在沉睡。現在,身處蒙古號上的我們遇到了一個問題:我們是否能換乘火車?我們的行李怎麼辦?是留在船上,還是一起帶下船?我們在尋求這些問題的答案。一位意大利官員上船清點人數,至於原因我們毫無頭緒。之後謠言漸起,說清點人數一定和安排換乘火車有關。結果,當晚我們根本沒火車可坐,更有甚者,我們聽說要到下午三點才會有火車。對這一結果大家都很不滿。最終,我們被安排在布林迪西的一家酒店裏過夜。

那一夜,是我生平第一次踏上歐洲大陸。在到達一個新地點之前,我總會在腦海中精心編織那裏的樣子,對我來說那一定會是一個新奇的地方,充滿新鮮感。我說歐洲沒有給予我任何新奇的體驗,大家對此都很驚訝。

淩晨三點,我們抵達布林迪西的酒店就徑直上床睡覺去了。早上醒來後,我們租了一輛破舊的馬車在城裏轉悠。拉車的是一匹半死不活的馬,車夫與他的馬車和馬一點都不般配。車夫大概隻有十四歲,馬估計年過半百,馬車更是行將就木。布林迪西和其他的小城市並無二致,沿街有磚房有店鋪,乞丐在路邊討要錢物,有人在小酒館中暢談,有人在街角自娛自樂。沒有行色匆匆的行人,似乎所有人都悠閑自在,沒有煩惱與牽掛。好像整座城市都在度假,城中沒看到幾輛車,人也不多。我們走了一小段路,一個年輕人招手攔停了我們的馬車,手中抱著一個西瓜爬上車,坐在車夫身邊。

“他想賺點小錢。”B先生說。

我們的馬車繼續前行,陌生人指點我們看“教堂”、“花園”、“運動場”。但這些指點並未讓我們增長見識,少了他的比比畫畫,我們也毫無損失。沒人邀請他上車,也沒人問他問題,然而我們仍要為他不請自來的服務付款。他和車夫將我們帶到了一個巨大的果園,園中種滿了各種水果。我們身邊是一串一串的葡萄,葡萄顏色有深有淺,我發現深色的葡萄比較甜。園中還有蘋果、桃子等各種果樹。有一位老婦人(可能是果園的主人)拿著水果和鮮花來賣。我們都沒什麼興趣,可老婦人深悉銷售之道。很快,一個迷人的少女抱著水果、捧著鮮花向我們走來,這次我們沒有拒絕。意大利女孩非常漂亮,有些像印度姑娘。她們黛眉青目,有烏黑的秀發,皮膚細膩,有精致的麵龐。

我們乘坐下午三點的火車離開布林迪西。鐵路兩邊盡是迷人的葡萄園。我們途經的風景,仿佛一個詩人的夢境,山巒、河流、湖泊、村舍、田園和村莊……遠處的城鎮在樹與樹的縫隙間隱約顯現,宮殿的尖頂、教堂的塔樓和如畫般的房子,由遠及近,美不勝收。時至黃昏,在一座小丘腳下,我看見泛著金波的湖泊,那景象叫人一見難忘。湖畔草木環繞,湖中倒映著夜的暗影。我無法用自己貧乏的文字描寫出這驚人的美麗。

火車通過著名的塞尼峰隧道。當年建造這隧道的時候,法國人和意大利人在山的兩邊同時開挖,幾年後,兩隊挖掘人馬在隧道中部碰頭。火車在隧道中開了將近半個小時,黑暗讓我們有些焦躁不安。火車上的燈一直都開著,這段路線,幾乎每隔五分鍾,火車就會鑽進一條隧道,見到陽光的時間不多。從意大利到法國,我們一路看著瀑布、河流、山丘、村落和湖泊,漸漸淡忘了旅途的嚴酷條件。

火車在上午到達巴黎。巴黎是一座宏偉的城市,在高樓林立的市區中很容易迷路。巴黎似乎沒有窮人,就為了身長不過3.5腕尺的芸芸眾生,何必蓋這麼高的房子呢?我們入住的酒店就像一個宮殿,待在裏麵,我像是身上穿著過於寬大的衣服,有些無所適從。巴黎的一切都讓人驚歎不已,到處都是古跡、噴泉、花園,隨處可見宮殿和通天的高塔,鋪著石板的林蔭大道上車水馬龍。我們去一家土耳其澡堂洗澡。最開始我們坐在一間溫暖的房間,有些人開始冒汗了,但我沒有,所以我又換了一間更熱的房間。整間屋子像是被放在烈火上炙烤一樣,睜開眼睛都會感覺刺痛。幾分鍾後,我汗流浹背,抗不住那種難耐的熱度,逃了出來。之後一位高大的侍者讓我躺下,赤膊上陣,為我按摩。我從未見過如此健壯的肌肉。這個男人身寬如千裏馬,還有一副水牛一樣壯碩的肩膀,張開的手臂像巨大的娑羅雙樹娑羅雙樹:即娑羅樹,為常綠喬木,原產於印度;古廟裏娑羅樹常常成雙成對地存在,故常稱“娑羅雙樹”。。我想,對付我這個小身板,無需動用這樣的人物。他說我很高,身側若是多些肌肉,一定會是人們眼中的美男子。按摩了半個小時,我覺得自己的皮膚上,有生以來沉積的所有汙垢,都已被洗淨。我去了另一個房間,用溫水、肥皂和海綿徹底地衝洗了一遍。洗完後,我又進了下一個房間,讓熱水直接噴灑在身上。之後熱水停了,換成了冷水。就這樣冷熱交替幾次後,我進入一個水房,冰水從六個不同的方向灑向我的身體。接受了一會兒冰水的洗禮,我覺得胸腔內的血液都凝固了。我氣喘籲籲地走了出來,侍者將我帶到遊泳池邊,問我是否要遊泳。我拒絕了,不過我的朋友下了水,旁邊的人看到他的泳姿,聚在一起竊竊私語:“看啊,他們的姿勢真奇怪,狗刨似的。”洗澡的所有環節都已經完成。總的來說,在土耳其澡堂洗澡,就像把自己的身體交到了洗衣工人的手中。洗過澡後,我們以一天一英鎊的價格租了一輛車,第一個目的地是巴黎世博會。我想你一定迫不及待地想要聽我描述世博會,但很遺憾,就和我在加爾各答讀大學時的經曆一樣,走遍了整個會場,我都沒空仔細看。我們隻能在巴黎待一天,巴黎世博會可不是一天就能看完的。我們一整天都在看展覽,越看越想繼續看,被勾起無法熄滅的渴望。世博園本身就像一座城市,如果我能在巴黎待上半個月,也許會考慮對展會進行細致的描寫。世博會給我留下的印象就是一片混亂,我已理不清記憶的脈絡。我記得看到了許多奇異的草圖和畫作,在雕塑區,我看到了許多石雕。世博園中有來自世界各地的展覽品,但我無法想起太多的細節。離開巴黎後我們去了倫敦,我從未見過像倫敦這樣陰暗沉悶的城市,濃煙彌漫,烏雲密布,霧氣很重,時常下雨,到處都泥濘不堪,每個人都神色匆忙。我隻在倫敦停留了幾個小時,離開時感到一陣輕鬆。朋友說,倫敦無法讓人一見鍾情,一定要居住在此,假以時日,才能領略倫敦的美好。初到英國

初到英國,我還天真地以為,在這個不大的島上,格萊斯頓格萊斯頓(William Ewart Gladstone,1809—1898):英國政治家,曾四次出任英國首相。的演講、麥克斯·穆勒麥克斯·穆勒(Friedrich Max Müller,1823—1900):語言學家、東方學家,出生於德國,後移民至英國。他是知名的印度研究專家、比較宗教學的創始人之一,譯有《般若波羅蜜多心經》等書。對《吠陀》《吠陀》:即吠陀經,用古梵文寫成,是婆羅門教和現代印度教最重要的經典,也是印度哲學和文學的基礎。的闡述、廷德爾廷德爾(John Tyndall,1820—1893):愛爾蘭著名物理學家。的科學主張、卡萊爾托馬斯·卡萊爾(Thomas Carlyle,1795—1881):英國作家、曆史學家、諷刺評論家,著有《法國革命》《論英雄、英雄崇拜和曆史上的英雄事跡》等書。 的偉大思想和邊沁邊沁(Jeremy Bentham,1748—1832):英國哲學家、經濟學家和法理學家,他最為人稱道的哲學成就便是提出了“功利主義思想”的主張,認為“凡是能將效用最大化的事,就是正確的、公正的”。的哲學論述,一定隨處可聞。所幸的是,事實並非如此。這裏的女士們大都忙於梳妝打扮,男士們則專注於工作。英國人的日子一天天自然地過著,有關政治的喧鬧卻是不絕於耳。我發現女士們喜歡說些諸如你有沒有去那次舞會,你覺得那場音樂會怎麼樣,劇院裏來了個新演員,明天有樂隊表演之類的話;而男人之間討論的則是你怎麼看阿富汗戰爭,洛恩侯爵在倫敦很受擁戴,今天天氣很好,昨天太糟糕了之類的事情。這裏的女士彈鋼琴,唱歌,圍在壁爐邊烤火,靠在沙發上看小說,跟來訪的客人交朋友,和青年男子調情,不論她們覺得有沒有這個必要。那些老姑娘特別活躍,到處都有她們的歡聲笑語:禁酒聚會上,工人聯誼會中以及各種聚會場合。她們不用像男人一樣去上班,也不用帶小孩。年紀又不小了,不能整天把時間浪費在舞會或者跟年輕男子調情上,因此她們有時間做許多有用的事。

在這裏,每走幾步就有一家酒館。我一出門就能看到裁縫鋪、肉鋪、鞋店和玩具店,卻很少看到有書店。我們要買一本詩集,但附近沒有書店,隻好讓玩具店老板去替我們買。過去我曾認為,在英國,書店會同肉鋪一樣受人重視。

在英國,最引人注意的要數他們匆忙的腳步了。光看街上的行人就很有意思:他們胳膊下夾著雨傘,行色匆匆,無暇他顧,仿佛怕輸了與時間的賽跑一樣。倫敦到處都是鐵路,每過五分鍾就有一趟火車往返於各地。我們從倫敦乘火車去布賴頓布賴頓:英國南部的一個海濱城市。時,看到其他火車從我們上下左右、四麵八方疾馳而過。這些火車似乎也和倫敦人一樣,總是一路小跑,氣喘籲籲。這個巴掌大的國家總讓遊客擔心步子邁得太大,會掉進海裏溺水身亡,但天曉得他們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的火車。有一次我們意外地錯過了去倫敦的火車,但我們沒回家,而是上了下一趟火車,隻等了半個小時。

英國人不是大自然的寵兒,他們物產不豐,懶惰不起。不像在咱們國家,隨便拿根木棒在地裏麵刨兩下就能種莊稼,這裏的農民種糧食得跟寒冬鬥爭。首先,他們要穿得很厚來取暖;其次,他們得吃大量的食物來保持身體的熱量。他們對衣服、煤炭、食物還有酒有著無限的需求。相反,我們在孟加拉吃的東西不多,衣服也穿得很薄。在這裏,隻有最強壯的人才能昂首挺胸,虛弱的人則毫無防備。一方麵,他們要和各種不利因素做鬥爭,另一方麵,他們還得想方設法在數不盡的艱難困苦中生存下來。

我漸漸認識了幾個當地人,注意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當地人一致認為我什麼也不懂。有一天,我跟醫生的一位兄弟出門,路過一家商店,那商店的櫥窗裏貼了些照片。他便叫住我,告訴我這些照片是用一種機器弄出來的,不是手畫的。很快,我們周圍就聚集了一群圍觀者。後來經過一個表店,他又試圖讓我明白,鍾表這玩意兒有多神奇。一次晚會上,某女士問我是否聽過鋼琴彈奏的聲音。有的英國人也許能畫出天體圖,但他們對印度的了解卻是極其有限的。他們很難想象別的國家與英國有什麼不同。這裏的百姓缺乏許多常識,更不要說對印度的了解了。英式舞會

前幾天我們參加了一場盛大的舞會,去的有男有女,都戴著麵具,穿著各種服裝。寬大的舞廳裏點著煤氣燈,樂隊為六七百人奏著舞曲。屋子裏到處都是漂亮的麵孔,一對對男女手牽著手旋轉,仿佛一對對瘋子。每個房間裏都有七八十對,擠得水泄不通。其中一個擠滿人的房間裏,一場香檳大戰正在上演,桌上擺滿了肉食。有的姑娘連跳了兩三個小時,雙腳不停地踏著地板,不知疲倦。有個女孩打扮成冰姑娘,戴著閃亮的白珠子。另外一個扮成穆斯林婦女,穿著紅色的花長褲和寬鬆的絲質馬褲。她還纏了頭巾,看起來挺漂亮。還有一個裝扮成印度人,緊身衣外穿著一件沙麗沙麗:印度等國的一種傳統服裝。,沙麗外麵罩了件披紗。我覺得她這身穿著應該比她的英式裝扮好看。還有個女孩打扮成英國侍女。而我則打扮成孟加拉的封建領主:天鵝絨的衣服和頭巾,上麵織著閃閃發光的金絲銀線。我們中有人扮成塔盧克達爾——一個來自阿約提亞地區的有統治權的地主。他穿的是織著金銀線的白色長綢褲,一件長袍,外罩寬鬆的白色絲綢長外套,頭上的頭巾和腰間的寬腰帶都繡著金線。阿約提亞地區的塔盧克達爾可能的確是穿成他那樣,也可能不是,但就算不是,也沒有人說穿。還有人打扮成阿富汗酋長。

上周二我們應邀去了一位男士家跳舞。天黑外出有必要穿暖和點,但晚會例外。按規矩要穿絨麵呢的衣服,襯衣必須潔白無塵,外麵套件黑呢子馬甲,馬甲前麵幾乎全敞開,露出裏麵的白襯衣來。脖子上打個白領結,最外麵穿一件燕尾服。燕尾服的前麵隻到腰部,不像我們的寬鬆長袍一直遮到膝蓋處。因為燕尾服前麵隻到腰部,穿上它總讓人覺得像是後麵垂著一條尾巴之類的東西。我就這樣學英國人穿著一件尾巴衣服赴會。參加舞會時,男士還要戴一雙白手套,免得跳舞時弄髒女士們的手或者手套。要是在別的地方,必須脫下手套才能跟女士握手,但在舞廳裏,卻必須戴上手套。

我們到他家時是晚上九點半,舞會還沒開始。女主人站在門口,跟熟識的客人握手,對別的客人點頭微笑,迎接著每一個來賓。在這個白人國家裏,男主人在接待宴會嘉賓方麵無足輕重,或許一直睡到舞會結束也沒關係。我們走進他家,煤氣燈把屋子照得透亮,但跟在場朝氣蓬勃的數百佳人比起來,這些燈也不禁黯然失色。場麵如此盛大,使我眼花繚亂。屋子一側,有樂師在彈鋼琴、拉小提琴、吹長笛。四周牆邊擺放著沙發和凳子。鏡子裏映出燈光和麵孔交錯的影子。舞廳的木地板上沒鋪地毯,打的蠟讓人踩上去幾乎要滑倒,不過跳起舞來可就輕鬆了。舞廳外的陽台上種滿了植物,擺放著沙發凳子,稱為涼亭,供年輕男女舞蹈喧鬧之餘花前月下之用。客人一進門就收到一張紙,上麵用鍍金字列出今晚的舞曲。英國的舞蹈分兩種:一種是兩個人結成對旋轉著跳,叫作圓形舞;另一種是四對或者八對舞伴呈方形麵對麵站立,互相牽著手跳出各種舞蹈造型,稱為方形舞。在舞會開始前,女主人會將男賓介紹給女賓。隻見她帶著一位男士走到一位女士跟前,介紹道:“某某小姐,這位是某某先生。”於是兩人都禮貌性地點點頭。如果某位男士想請某位女士跳舞,他會拿出節目單問她:“您打算跟誰跳這首曲子嗎?”如果她回答說“還沒人”,他就會接著說,“那我能有幸請您跳這支嗎?”她要是說謝謝,就說明她首肯了,她的名字就會記在邀請人的節目單上,同樣,對方的名字也會記在她節目單上的鑲金字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