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建新(1 / 3)

尋找建新

是在二○○四年的十月份,建新又回到了我們中間。

他操著聽上去十分古怪的普通話,對一切都充滿好奇。不過就是幾年沒回來,張城已經變成這個樣子啦!建新一邊東瞅西看一邊感歎道。他在這個城市唯一的大學附近租了一套房子,兩室一廳。當我們在他的邀請下,過去登門拜訪時,不由得感到驚訝。要知道我們那時候都還沒過上好日子,租的房子一律都是城中村的簡易房,我們其中許多甚至都還沒坐過電梯,沒有坐過出租車,連抽水馬桶,都讓我們感到手足無措。我們在建新的房子裏,對自己的鞋子在木地板上踩出的鞋印感到萬分不好意思,每個人的動作都顯得十分生硬。

建新仿佛預料到我們會這樣似的,他得意揚揚地看著我們。我們這些平時說話習慣了大嗓門的家夥,扭扭捏捏地試著讓自己優雅起來,避免在這房子裏顯得過於突兀。有明亮的落地窗、巨大的軟硬適中的沙發,還有抽油煙機,這一切都讓我們感到十分陌生。

更讓我們意外的是,在我們端坐在沙發上,試著像建新那樣小口小口地喝了半天茶水後,突然,靠近走廊的一間臥室的房門打開了,從裏麵走出一個睡眼惺忪,還穿著睡衣的女人。她高大的身材,旁若無人的神色,不由得就讓我們感到十分壓抑。建新站起來,拉住那個女人的手向我們介紹,這是他的女朋友。我們嫉妒得都快發瘋了,怎麼也平靜不下來自己的心情。每個人都往後縮,以免露出自己裂開縫了的皮鞋、皺巴巴的劣質西裝,還有滿嘴的大白菜氣味。就這樣,沮喪籠罩在了每個人頭上。

後來我們才知道,那個女人是旁邊那個大學的代課老師。當我們終於讓自己放鬆了下來之後,大家急切地向建新打聽,這一切到底是怎麼發生的,建新笑眯眯地坐在我們中間,一丁點消息都不給透露。在那個時候,我們中間有好幾個,都有自己的女朋友。但是和我們接觸的女人,一律和我們一樣,眼神裏閃爍著畏縮的目光,經過裝修豪華的大商場時,連雙腿都感到發軟。當然,也有些例外的,比如麻子的女朋友,她穿著總是可以露出肚臍的緊身衣,頭發黃得像亂麻一樣,大冬天,她還穿著絲襪,抹著濃烈的口紅,在大街上自以為是地走過。多麼不一樣,我是說建新的女朋友,沒有人反對我的意見。

建新帶我們去吃自助火鍋,可以肯定的是,建新是第一個給我們展示真正的城市生活的人。雖然之前我們大部分已經在這個城市待了不下四年,但是,我們從來沒有真正地消費過,下的館子一律是擁擠狹小的城中村街道邊的大排檔,一頓飯一碗麵就可以把我們交代掉,偶爾控製不住也頂多搞盤涼菜,炒個過油肉而已。一個人三十八塊,建新毫不在意地從口袋裏掏出鈔票付了賬,我們連小聲交談都覺得心虛,安安靜靜地坐著,盡量不發出嘴巴狼吞虎咽的聲音。

相信別人跟我一樣,接下來好多天,連做的夢都比以前多了許多內容。我女朋友李玲比我受到的刺激還要大,在冬天剛剛到來的時候,她死活要去買一件價值三百多塊的羽絨服。你不想讓我看上去更像樣一點麼?她這麼問我。我當然想,有好多次,當建新的女朋友出現在我們麵前時,我總是控製不住地對李玲感到厭煩和自卑。那件羽絨服李玲穿起來後,就再也沒有脫下來過,如果條件允許,我想也許她會在睡覺時候都穿著它。我從來沒見她對什麼東西那麼認真細心過,甚至可以因為我不小心坐在她的羽絨服上,她就跟我大吵大鬧。

毫無疑問,建新給我們帶來了許多我們意想不到的東西,他讓我們的生活變得不確定起來,當我們坐在一起的時候,沒有人像以前那樣投入地胡撇海侃,每個人臉上都出現了焦慮不安、隨時都想站起來幹點什麼的表情。我們覺得,就在這一會兒,我們顯得多麼遊手好閑,一定有什麼東西,一定有敞開的機會大門,正在迅速地消失,我們得抓住它。

在這裏,我也許得給你介紹一下我們都是些誰,我們都是些什麼玩意兒了。當然,最先得從建新開始,建新隻比我們大一歲,他是我們的初中老師,教英語。我們每個人都得感謝這個家夥,盡管他學曆僅僅是初中,但這並不妨礙他當一個恰當完美的老師。也許他朝我們每個人的腦袋上都扇過巴掌,有時候暴跳如雷時,他也許還拿腳踹過我們的後背。但是,不得不承認,建新對付我們的方法是對的,在他的課上,我們全都集中精力,以免一不注意,黑板擦啊什麼的就會砸向你的腦袋。盡管我們私底下討論建新時,都是一副咬牙切齒的模樣,但當我們跟別人談論起學校生活時,隻會提到一個人,那就是建新。你能想到麼?一個初中畢業生,剛畢業一年就回來教初中,還是英語,並且比所有其他老師都教得好。

你能想到麼?當你老師聽說了那些被開除了的家夥把你逼在牆角落裏,讓你交出了零花錢時,他在講台上暴跳如雷,居然鼓動你們說,下次不論什麼人敢這麼做,就拿起磚頭砸上去吧!教室裏到處都是磚頭,用來墊桌子的,用來暖手的。如果你做不到這點,盡管磚頭就在手邊,你還是不敢,低頭流下眼淚,建新就會出現,盡管他身材和我們差不多,盡管他瘦得跟玉米棒子似的,但是他沒有絲毫猶豫,就衝上去了,當然,手裏真的拿著磚頭。

你能想象到,一個你的老師,和你們躲在宿舍裏賭博麼?當望風的人打起事先約好的暗號,告訴你有別的老師來查房了的時候,建新就會走出去,裝作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似的,跟那個人聊上半天。當然,不得不承認,建新打撲克實在是太爛了,我們從來不記得他有贏過。輸到後來,他的臉色就會變得很難看,憤怒地把撲克扔在地上,發誓再也不會賭錢了。可惜的是,這樣的誓言從來一點作用也沒有。沒幾天他就癢癢起來,在宿舍裏圍觀了半天後,還是坐到了牌局中間。

你絕對想不到,建新在我們初二時做的那件事,他在我們那裏見到了一個美國人,這個美國人剛下車,建新就撲了上去,不一會兒,他又返了回來,跟我們要了紙和筆,然後我們就看見他跟美國人鑽進了轎車,然後就失蹤了。過了一個星期建新才回來,他告訴我們,美國人是去旅遊的,建新自作主張給他做了導遊,並且不收錢。建新拿出紙,上麵密密麻麻地布滿英文字母。他對我們說,跟美國人聊了一番,他才知道自己的英語多麼可笑。

那是在九七年,我們還從來沒見過外國人。建新走上前去,比那個美國人低了整整兩頭,但是這絲毫沒有影響到他跟對方交談了起來。我們那麼多人站在操場上,感到這一切多麼不可思議,又為建新感到不好意思,和美國人相比,他顯得多麼的簡陋。真的,當時我們的感覺就是這樣。

當建新被學校開除的那天,我見到不下十個人流下了眼淚。當天晚上,我們在宿舍裏根本沒有睡覺,那是我們第一次體會到一種叫做友誼的東西,這麼概括也許太過簡單,但是,你還能怎麼說呢?我們第一次貨真價實地談論建新,談論建新的未來,我們為建新感到擔心,他能幹點什麼呢?難道跟別人一樣,去下煤窯麼?難道跟別人一樣,去磚廠背磚麼?這些不適合建新,我們當時覺得,建新和我們認識的所有人都不一樣,所以,他不應該幹和其他人一樣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