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夏天看世界杯嗎
之所以會突然想起老虎,是因為電視上開始了鋪天蓋地的世界杯新聞。
不到一個星期的時間,我已經在有意無意之間和人們談論了不下十次世界杯了,這是除了天氣之外,最常見的話題,也許有時候我們會聊聊房價,女人已經不再是合適的談資了,還有,有些人也許會談到氣候。
天氣有點反常,往年的三月份怎麼會下雪呢?知道不,東北那邊刮大風,街上的人們不得不抱成一團,以免被吹倒。
電視上的人討論的也無非這些,一個肥胖的專家慢條斯理麵帶微笑,太折磨人了。
上一次和老虎見麵,是什麼時候?我一邊手拿遙控器換台,一邊想。
我結婚的時候?他沒有來,我記得很清楚。
他在電話裏跟我說,太忙啦太忙啦,放心吧,我的禮會到的。他送給了我十箱十年陳釀的好酒。夠用吧?他再一次給我打電話問。足夠了!我對他說,多少錢改天我給你。他破口大罵,操!你別給我來這套,放心吧,我這酒不要錢,一哥們兒給的,他有關係,不缺這個。
結完婚後,他給我打過好幾次電話,在QQ上也給我留言過,表達過無數次愧疚,並且給我打包票,要找個時間,請我和我老婆吃個飯。得我們請你們,我對他說。那不行,他說,我沒去參加,就得我請。
我們還約定過時間,下個星期日,或者明天之類。有一次,我和我老婆都到達指定地點了,結果他打來電話,說是得跟老板出差,馬上就得往飛機場趕。他沮喪得大罵不止,老子真想辭職不幹了。
約老虎吃飯,你得說清楚,不要帶外人。不然在他身後,總會跟著一個態度無比謙遜的家夥,對誰都笑臉相迎。及時地給大家倒酒,在適當的時機說一句俏皮話,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最主要的是,在飯局快結束時,他就會借故上廁所,順道悄悄地把單給買了。
相比較而言,在電話裏的老虎讓我感覺更熟悉一點。因為我看不見他的臉。還因為,在電話裏他說的話像以往一樣,一點都不避諱粗口。
讓我想不通的是,為什麼老虎真的站在你麵前時,他會讓你感覺到這麼有距離。
一張非常官僚的大臉,一身肥肉,走路向後傾斜身體。
就像嘴巴上有個過濾器似的,他不會講黃色笑話,不會說粗口,不會談論男女關係,彬彬有禮。
他的微笑不遠不近,他喝的酒怎麼也不會多到讓舌頭大起來。
每個人說話的時候,他都會做出認真聽講的樣子,適時插上一句,恰到好處。有時候他也會口若懸河地說點什麼,你並不需要豎起耳朵,他的話不帶一點感情,盡管很長,但是一點具體有所指向的內容也沒有。
就像跟陌生人聊天一樣。
我想起來了,上一次見到老虎,應該是前年的六月份。他大張旗鼓地邀請我們所有人,去他供職的廠裏玩。一條龍服務,從你出門那一刻開始,所有的費用都由他來負責,回來的時候你還能提上點價值不菲的禮物。
一桌飯花了六千八百多,他熟練地簽單。一瓶酒一千多,過一會兒他就會向服務員喊道,再來再來!
天氣突然變冷,他給沒有準備的人送來還沒撕去商標的名牌衣服。
就跟旅遊區似的,我們大呼小叫。電瓶車用恰到好處的速度前進,早晨的陽光明亮得近似於無,空氣新鮮得跟金黃色的麥地似的。大片的人造林,看不到邊。草地、清澈的小河,還有漂亮的女講解員,她穿著黑色的套裝,麵帶微笑地看著我們。
我們住了三天,老虎讓司機把我們一個一個地送上長途汽車站的大巴。他有一個非常重要的會議,給我們真誠地道了不止十遍歉。
一個忙人,一個重要的人,一個有用的人。
四年前,我的朋友老虎坐在一張紅色的沙發上對我說,總有一天,我要去現場看一次世界杯。
說這話的時候,老虎的表情十分認真,帶點賭咒發誓的味道。
那張老虎坐著的沙發,是我剛買來的,那是我第一次添置新家具,說來好笑,那時候我非常固執地認為,隻有有了沙發的生活才像那麼回事,一個月一百塊租來的房子裏,放著一張一千多的沙發,這情景多麼怪異。
一千多?當老虎第一次聽到沙發的價錢,送貨的工人剛剛離開,他就瞪大了眼睛。
我輕輕地把自己放到沙發上,感覺到一種幸福湧了起來。
這不僅僅是一張沙發,這是一個標誌,它告訴我,我的城市生活真正開始了,它讓我有了點感覺。
為了給老虎講明白這個道理,我一開口就刹不住車了,忍不住就想抒情。
老虎你知道麼?在我此前的半輩子裏,我的屁股僅僅挨過沙發一次,還是在別人家裏,心驚膽戰,連屁股都在顫抖,在我那遙遠的老家,別提沙發了,連條像樣的馬路都沒有。
無數次看電視或者看電影時,甚至讀某個小說時,“沙發”這兩個字都會凸出來,擊中我的內心。
怎麼像寫詩似的?老虎歪著嘴恥笑我道。
好像你沒寫過似的。我回敬他說。
老虎連忙投降,高舉兩手,把發黃的枕巾當成白旗。他害怕我給他朗誦他那些讓人起雞皮疙瘩的詩歌。
大學裏整整有兩年的時間,老虎堅持每天寫詩,全是給沈雁的,他一次又一次把我們拉住,要給我們朗誦,現在我還記得其中許多片段,比如:“就把我當成一根狗尾巴草吧”,或者“你在春天盛放,讓我充滿憂傷”。隻要有機會,我們就會偷偷地溜開,誰也受不了在大庭廣眾之下,做一個詩歌聽眾,尤其是還是愛情詩。
當老虎不得不放棄沈雁,因為她掛在了一個其貌不揚,但是據說非常有實力的青年偏中年,開著輛富康車,有事沒事就在校園裏晃來晃去,頭發總是油光發亮的家夥胳膊上時,老虎拉著我們去學校門口的小飯店喝了頓酒,他給自己灌了多少瓶,誰也想不起來了。
那天晚上他是這麼說的,我知道,你們都當我有病。
我們紛紛表示了自己的愧疚。
不是你想的那樣老虎。我們的安慰老生常談,隔靴搔癢。
有時候,我真想扒開她那小腦瓜,看看裏麵到底在運轉些什麼。當一個人站在你麵前,你卻找不到一丁點的入口,真他媽讓人絕望。
那天晚上是平安夜,我們都以為老虎會大哭一場,也已經做好了準備。但是沒有,老虎隻是不停地說話。
你說吧,人跟人為什麼不能像電腦一樣,像機器一樣,通過數據線進入對方,那該多好。
我用了所有的方法,用了這麼長時間,沒有離她近一點,卻越來越遠。
我現在還有四年前和老虎的合照,看上去,我們那麼消瘦,尤其是老虎,自從斷了追求沈雁的心之後,他就留起了長頭發,披散在腦袋上,隨風亂舞。他再次回到了足球場上,奔跑起來真的跟一隻老虎似的,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
他不能忍受我們的疲倦,使勁吼叫,起來,都給我起來。
那是我踢過的最漫長的一場球賽,足足有四個多小時。
從三球落後開始,就不停地有人離開,老虎咬著嘴唇,仇恨地盯著那些背影。
算了,不就是一場球麼?有人對老虎說,我們認輸吧。
連下大雨都阻擋不了老虎。我們來回踩著泥濘的操場,最後隻剩下五個人了,但是我們勝了,比分7∶4。
穿著濕衣服,我們坐在學校背後胡同裏的小飯館裏,一瓶接一瓶地喝啤酒。最後老虎哭得一塌糊塗。但是他一句都沒提沈雁。跟我們每個人擁抱。
許多年後,當我和老虎聊起沈雁的時候,老虎說的卻是另外一回事。
得了吧,現在想起來,那妞也太沒前途了,一個破富康就把她搞定了,真是鼠目寸光。
電視上開始出現那些我們熟悉的臉龐。
羅納爾迪尼奧、羅納爾多、貝克漢姆,老的老,胖的胖,西裝的西裝,胡子的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