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張城(1 / 3)

去張城

你應該去她那兒一趟,在一個回民飯店裏,老鳥一邊往嘴裏塞牛肉一邊用一種模糊不清的語調跟我說話,真的。他在後麵加的這個“真的”讓我覺得有點可笑,什麼是真的?我問他。我說的都是真的,他說。算了吧,我跟他說,反正我是不想去了,沒什麼意思。什麼有意思了?老鳥瞪著眼睛說,不能因為沒有意思你就不去做這件事情。他的表情嚴肅起來,我覺得在生活中已經不再有值得一個人這麼嚴肅的事情了,我跟他說,放鬆點吧,不去又不會死人。

是這麼一回事,我原來認識的一個女的,名字叫小豔。老鳥出差的時候在另外一個地方碰到了她,本來老鳥這次出差特別無聊,看到一個長得還可以的女人,並且還能通過我這麼一層關係掛上鉤,他立馬就來勁了。老鳥和我談這件事情的時候一遍又一遍地強調一個問題,他是這麼跟我說的,你要相信我,我隻是和她說了會兒話,真的什麼也沒幹。我說,幹沒幹與我有什麼關係呢。這個老鳥,我為什麼要去相信或者不相信呢?即使你幹了,幹了就幹了,我會因為你沒幹對你心懷感激麼?這不可能嘛。老鳥終於吃飽了,他抹了抹嘴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是那個女的讓我給你帶了句話。

這個名字叫小豔的女人,據老鳥說她現在過得非常不好。她跟你說她過得不好麼?我問老鳥。不是,老鳥說,是我自己感覺出來的。所有的人都過得不好呢,我跟老鳥說,你過得好麼?他因為坐長途車而疲憊不堪的臉在我麵前搖晃了一下,就是嘛,我接著說,大家都一個樣子呢。可是她懷孕了啊,老鳥叫了起來,一個還沒結婚的女人,突然有了孩子,作為製造者的一方,他用手指著我說,總該負點責任吧?

那個下午老鳥終於把我給說服了,其實也不能算是說服了,隻是因為我實在受不了他沒完沒了的囉嗦,我跟他說,好了好了,我去看她好了吧。老鳥說我應該感到內疚,他是這麼跟我說的,你應該感到內疚。那天下午他說了好多個應該,應該這個,應該那個,好像所有人做事情都有一個準則似的,你不能跳出去,比如就我這情況,一個交往過的女人懷上了你的孩子,你就應該感到內疚,你就應該坐上車跑大幾千裏去看她,這是個什麼道理?晚上他又專門跑來我家一次,他一進門就不滿地叫了起來,你怎麼還有心情看碟啊?你還不快收拾東西?我說我不需要收拾東西,我是這麼和他說的,沒有什麼可收拾的。他盯著我看了足足有半分鍾然後說,你這個人,真不知道怎麼說你!電腦仍然開著,電影正演到緊要關頭,我突然對他感到煩,我說,好了好了,我自己知道該怎麼做。你不知道,他突然很大聲地說了一句,坐到椅子上後他接著又重複了一遍,你不知道。他托在桌子上的手開始發抖,我不明白他怎麼一下子變得那麼激動起來,是啊,我怎麼能理解一個比我大整整十多歲的老男人的心理呢,我也犯不著去理解,所以我就沒理他,接著看自己的電影。

我要去張城了,我跟給我打電話的一個名字叫王愛國的人這樣說。去張城?他在那邊大叫了起來,那你一定要來我家玩玩。他家在王城,是去張城的必經之地,我被他的情緒給感染了,也有些興奮了起來,我說,好吧好吧,我就先坐車去王城,然後從王城去張城。就這麼決定了下來。第二天一大早,我坐上了去王城的車,車上人很少,我靠在椅背上,一覺睡到了目的地。王愛國騎著輛自行車站在火車站門外的廣場等我,這是我沒有想到的,他是個和老鳥年齡差不多大的老男人,這麼一個男人居然推著輛自行車來接從遠方而來的朋友,他的身體看上去特別肥大,全身所有的東西的寬度都幾乎是我的兩倍,帶著這麼多體積龐大的零件騎著輛破自行車在王城這個不算小的城市裏過一輩子,這需要多麼大的毅力啊。

王愛國疾走幾步,跨上了自行車,他費力地把頭扭回來對我說,坐上來吧,我載你。他說的是方言,我沒聽明白,怔怔地看著他。他接著又用很蹩腳的普通話說了一遍,這下我聽明白了。我看了看他的沾著好像是油似的自行車後座,不知道是不是該聽他的話,正當我猶豫不決的時候,他又從車上跳了下來,從口袋裏掏出一條白色的毛巾,那條毛巾洗得太幹淨了,看上去和他本人極不協調,他拿著那條毛巾用力地在後座上擦拭了好一會兒,一邊朝著我笑一邊把毛巾塞回口袋裏說,好了,能坐了。他長長地出了口氣,臉上還露出些不好意思的神情。我說,算了吧,咱們走著好了,看著他有些不高興的表情,我又加了一句,都坐了好幾個小時的車了,屁股都坐疼了。說完還揉了揉自己的屁股,好像它真的已經疼得不行了似的,他看著我做完這些動作,說,也好,說完推著自行車和我並肩往前走。

我是在中午到達王城的。我和王愛國走在王城的街道上,在一個沒裝紅綠燈的十字路口,王愛國推著自行車站了足足有十分鍾,他用一隻手拉著我說,等等等等,有車。後來終於一輛車也沒有了,王愛國用一隻手推著自行車,用另外一隻手拉著我的手,他的手心裏不住地往外冒汗,我走得別扭得很,用力甩開了他,王愛國被我落在了後麵,當他終於追上我的時候,臉上出現了委屈的神情,他說,你怎麼能這樣呢?你怎麼能這樣呢?他把這句話重複了好幾遍,我問他,我怎麼了?他把臉扭向另外一邊,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他又開始說話了,他說他回家後就去單位請假,陪我在王城轉轉,他說話習慣把最後兩個字重讀,聽起來讓人感覺很不舒服。我說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一個人就行了,再說我也不想轉,隻是想休息一下,有點累。他說,那哪行呢,現在是八月份,天氣還很熱,王愛國走一會兒就掏出毛巾擦臉上的汗,他一邊擦汗一邊陪我說話,還騰出一隻手來推自行車,給人一種手忙腳亂的錯覺,當時陽光落在我們的身上,我覺得自己好像正被人束住了手腳,我當時的感覺就是這樣的。

那哪行呢?到了王愛國家後,我又一次阻攔他去單位請假的時候,他還是這麼對我說。我把手裏的煙頭扔在旁邊的煙灰缸裏,有些生氣地對他說,怎麼不行!我都說了不用你去請假了,我隻是想睡一會兒,該上班你就上班去。他仍然在堅持,說我好不容易來一次,怎麼說也得帶我轉轉。他媽的我不想轉,轉個鳥啊轉,我衝他叫道。這麼一個王城,它出產了王愛國這麼一個奇人,那還有什麼值得轉的呢?說老實話,現在我對這個王愛國已經有些厭煩了,繼而對他的家,對他在一旁呆站著的老婆,對他生活的這個城市都感到有些厭煩了。

吃飯的時候王愛國征求我的意見說,我們喝點酒吧?我推辭道,不用了吧,就咱兩個,喝起來沒什麼意思。他卻堅持起來,一定要喝,說完去樓下的小賣部買了瓶酒。他老婆端來了瓷質的酒杯和酒壺,它們以酒壺為中心在一個白底紅色小花的大盤子裏圍成一個標準的圓圈,我拿起來一看,酒壺裏麵黑乎乎的沾滿了灰塵,很明顯已經好久沒用過了,王愛國接過去讓他老婆去洗,他老婆就又端著盤子小心翼翼地去了廚房。隔著窗戶玻璃,我看見她在裏麵彎著腰,雙手用力地在水龍頭下摸那些酒杯,仿佛酒杯是落在她手上的敵人似的,她要抓緊機會把它們掐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