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左手的咖啡杯，靳轍翻開了右手邊的那一疊文檔——那一疊是今天要用的談判文件。為了回顧一下這些文件，昨天加班到了十點，盡管這些文件上個星期就草擬好了，謹慎起見，昨天晚上靳轍還是仔細地把文件過了一遍。
今天談判的對象是一批駕駛員，一共十二個人，來自千禧地產，一家近年來風頭正勁的房地產企業。得益於中國的高速城市化進程，幾乎所有的房地產公司都搭上了這部攀升的“電梯”，一時成為眾多行業中的“印鈔機”——起碼，從千禧的股價走勢來看，確實如此。
身處一家逐步登上行業龍頭地位的房產企業，原本應當是一件非常安全的事情。但事實並未如此。城市軌道交通的發展，在給公共交通帶來極大便利的同時，還引發了一些附帶的外部效應——比如帶動了房價的上漲，比如“革”了今天這些倒黴又無辜的駕駛員的“命”。這些駕駛員原本是千禧眾多樓盤中兩個小區的班車司機，在小區沒有通地鐵之前，樓盤為了增加賣點，曾經承諾為小區的居民提供班車，用於連接小區到最近的地鐵站。而正在去年，最新的一根新的地鐵線開進了這兩個社區，將這片遠離城市中心的地段都納入了城市交通的大蜘蛛網。
這兩路班車的運維保持了三年，這些司機也在公司工作了三年;在此之前，他們其中的四個，是樓盤看房的班車司機。
再一次清點了一遍手裏的談判文件，靳轍伸了個懶腰。
透過千禧辦公樓辦公室的落地窗，靳轍可以清楚的看到公司的停車場上，已經停了兩輛中巴班車。看來已經有麵談對象到公司了。
帶著一種莫名的無奈，靳轍把最後一口三明治送到嘴裏。這塊三明治，連同那杯咖啡，都是在千禧的食堂裏買的。作為一個賺錢的大公司，提供一些超越一般公司的福利是必要的，而食堂便是其中之一。依照習慣，靳轍更願意在食堂吃完的早飯，至少在實習期間協助做校園招聘時，他幾乎每天都是這樣幹的。但今天有些不同，他手裏拿著的這些文件是非常機密的，最佳選擇是將早飯打包到會議室來吃。而現在看來，這種決策顯然是有先見之明的——要是在食堂撞見那些駕駛員，可能或多或少會讓今天接下去要舉行的談判顯得有些尷尬。
恍惚地想著心事，靳轍忽然聽到耳邊穿來門鉸鏈發出了細弱的金屬聲，接著是一陣輕微又急促的腳步聲。兩秒鍾之後，靳轍就猛然發現自己的眼前一黑，他感覺自己的雙眼被一雙手遮住了！
“咳咳！蕭雪，別鬧了！”靳轍脫口而出便猜出來人的身份。
“咦，討厭鬼，你怎麼知道是我呀。”回答的聲音聽起來是個年輕的小姑娘，“居然一下被你猜到了，真沒勁。”
一瞬間，靳轍的眼前恢複了光亮。靳轍回頭一看，眼前是一張蘋果般紅撲撲的小臉，留到肩膀的頭發上，搭配了一個淡粉色的蝴蝶結發箍，咯咯發笑的表情好像一朵開得肆無忌憚的山茶花。
眼前的這個小姑娘叫蕭雪，夏治安排來的實習生。據說，她的父親創辦了一家經營五金礦產的外貿公司，坐擁豐碩的家業。這個大小姐今年已經大學四年級，在戲劇學院學習戲文係，按照學校要求必須找個地方實習，蕭老板自然就找到了EMBA的同學夏治幫忙。於是乎，蕭雪就成為天成谘詢部的臨時一員。
靳轍還清楚記得，就在三個多月前，蕭雪到辦公室的第一天，就是一副古靈精怪的樣子，完全沒把自己當外人，分別給靳轍和韓麓都起了外號，一個叫“討厭鬼”，另一個叫“木頭人”。整個部門裏除了夏治，唯一能讓她聽話的，大概隻有柳春芬了。
“其實呢，在千禧這樣一個房地產公司，出現一輛路虎的越野車本來也不算是什麼新鮮事，但是會把一輛攬勝極光打扮成粉紅色的，大概也就隻有你了吧……”靳轍用手指了指窗外廣場角落的那輛SUV，略帶嘲諷地回答道，“當然，你用馬鞭草味的護手霜，也還算挺特別的吧。”
蕭雪聽罷，吐了吐舌頭做了個鬼臉，卻並沒有接話。
“倒是我要說你了。現在可是上班時間呐，你怎麼又穿著裙子來了。今天雖然不在辦公室，你也不能這樣隨便吧。”靳轍指著蕭雪下身那條沒超過膝蓋的水藍色短裙，絲毫不給情麵地說了一通，“一會大哥來了，估計有得說你了。”
“哼！夏叔叔才不會像你一樣欺負我，他對我最好了。”蕭雪撅了撅小嘴，“再說，今天是人家的生日嘛，總得讓我穿得好看些吧。”
“這……好吧。”靳轍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
“哎呀，你個討厭鬼，居然占我便宜！”蕭雪好像突然意識到了什麼，突然上前在靳轍身上拍打了一下，“我管他叫夏叔叔，你卻喊他大哥，算起來你還比我大一輩。你覺得這樣合適嗎？”
靳轍擺出一副很無辜的表情。
正在這個時候，會議室的門被推開了。
“你們倆來得都挺早啊。”戴眼鏡的板寸頭緩緩走了進來，後麵跟著柳春芬和王小嫚。
夏治迅速環視了一下會議室：“韓麓還沒到呢？”
“我來了。”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說話間，韓麓就到了門口，高挑削瘦的身板披上職業黑西裝，用發膠處理過的頭發根根豎起，百年不變。
“正式麵談九點半才開始，我們先開個短會吧。”一邊說著，夏治找了會議長桌靠中間的位子坐下，並且伸手示意大家落座，“今天處理千禧的案子，因為時間關係，需要分三個小組同時進行，臨時請了人力資源部的王小嫚來幫忙。大家都認識，我就不多介紹了。”說著他用手指了指王小嫚，而小嫚也非常會意地點了點頭。
“小轍，案例是你準備的，你給大家介紹一下吧。”夏治扭頭把目光投向了靳轍。
“千禧的案子，一共有十二名談判對象，目前都是小區的班車司機。”靳轍看了一下手頭的資料，介紹道，“基於千禧地產方麵的要求，他們希望能速戰速決，因為時間長了可能會讓事件進一步發酵，因而務必要在一天把談判任務完成。至於法律口徑方麵……”說到這裏靳轍看了一眼韓麓。
“法律口徑方麵，我的建議是按照千禧地產的事實來陳述，以‘企業經營情況發生重大變化’為理由，這樣對談判進度掌握會比較有利。”韓麓對《勞動合同法》爛熟於心，一語直指要害。
“還有一些細節方麵，請芬姐補充一下吧。”靳轍又轉向了柳春芬。
“這次的談判對象是班車司機，畢竟是藍領崗位，要防止他們因為脾氣不好，使談判陷入僵局，所以態度方麵要注意，任何情況下都要避免不必要的衝突。同時考慮到情況特殊，為了便於當天簽訂協議之後就完成交接工作，今天破例準備了現金，一旦對方簽完離職協議，第一時間就能拿到現金形式的補償金，這對員工而言，從心理上是有刺激的，請大家要合理利用哦。”柳春芬補充了兩個細節問題。
“千禧方麵還是顯示出一定誠意的，每個員工的在法定基礎上多加了一個月。”夏治開始分兵派將，“按照計劃，我和小嫚一組，小轍和阿芬在一組，韓麓就帶著小雪吧。”
按照事先分組的情況，靳轍把準備的資料和擬定的離職協議等材料分發給王小嫚和蕭雪，自己留下一份。
“在隔壁有三個小會議室，而參加麵談的駕駛員，此刻應該已經在一樓等著，你們可以隨時用會議室電話通知一樓的前台，他們會依次把駕駛員帶到各個房間的。”夏治又簡單地總結了一下，“沒什麼問題的話，我們就開始工作吧。”
“別忘了，今天要準時收工哦，晚上都去參加我的生日派對！”趁大家還沒散去，蕭雪衝大家擺了擺手。
“曹師傅，我剛剛已經介紹了目前的情況，你看你還有什麼問題嗎？”靳轍將身體微微前傾，試圖讓對方感覺到自己的誠意。
對麵坐著的這個中年男子著實有些不修邊幅，削瘦的臉頰上，殘留著沒剃幹淨的胡渣，頭上好像頂著個鳥窩，估計是出門的時候沒有梳過頭，曬黑的皮膚上布滿了褶子，很難相信眼前這個大叔隻有五十出頭，看上去的樣子至少也有六七十歲。
“我是鄉下人，沒啥文化，看起來有點慢。小阿弟你不要著急哦。”說著，曹師傅接過柳春芬遞上的離職協議書，開始逐字逐句地看起來。
靳轍倒是顯得一點都不著急，若無其事地翻看著曹師傅的個人資料。他知道，這個時候，誰若先表現出急躁的姿態，他就輸了。